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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最是有味道

日期:2019-01-30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那些跌宕起伏、生离别爱销魂,还有些难以说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年又一年的滋味。

撰稿 一李蕾(主持人)


  小时候我总是盼着过年。

  愿望很简单:过年要有好吃的,要有新衣裳,要有红包,要一直玩一直玩。那时候我家住北方,一座四四方方的古城里,过年充满隆重的仪式感,有好多事要做。妈妈根本顾不上小孩子,我就像个炸毛鸟,被使唤得团团转。围着锅台吃猪油渣、吃炸丸子、吃粉蒸肉,吃油馓子……怎么好吃的东西那么多?

  我的洗澡盆里装满水,养着爸爸单位里发的几条活鲤鱼,它们游着游着就气死了,呱嗒一跳,溅出银子一样的水。窗外撑着竹竿,挂满香肠、腊肉和冻带鱼,没有人用它们打架,晚上一定要记得收回来,否则会被偷走的,那时候的小偷都是嘴巴很馋的人。

  还记得有一年,我爸爸去上海出差,买回来一个灰色人造革旅行袋,上面印着外滩的天际线,还有两个字“上海”。后来我到上海工作,做过一系列节目,叫做“喜欢上海的100个理由”,这只灰色旅行袋承包了一大波怀旧粉,还有观众爬到床底下去把自家隐藏了近三十年的旅行袋找到,特意拍了照片晒出来。

  记忆中,我爸爸带回来的旅行袋又胖又大,塞着灯芯绒面料、红色喇叭裤、大红靴子,还有大白兔奶糖。那个年可以说是很华丽了,我穿着大红靴子去玩雪,只穿了一天,鞋底就掉了,露出里面难看的纸板,靴口上的一圈兔毛依然雪白耀眼。好在大白兔奶糖很好吃呀,我跟大人们说:等我长大了,所有工资都买大白兔奶糖。大人们听到我这么说会哈哈笑,从来没有人告诉我:长大是什么样的。这是大人们最世俗的地方:好像长大就是终点,到了那个时刻,一切就都结束了。

  很多年后,我已经长得足够大了,在南京西路的食品店里,大白兔奶糖堆得像小雪山一样,我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可我再也没有吃“大白兔”的胃了,它真的成为了一粒不痛不痒的奶糖。这就是人生的刺:时间会抹平一切,包括你曾疯狂热爱的、付出心头血去挣扎去奋斗的一切,最终也会被时间抹平,一想到这些,我就更难过了。

  现在常常听人们说:年味儿不浓了。我其实也没弄明白,这个“年味儿”到底是什么?有一次和我爸爸聊天,说起他们在“五七干校”劳动,过年蒸白面馒头,一个馒头两斤重,有个同事一次能吃“一胳臂”。什么叫一胳臂?爸爸说:手臂伸展,从手腕开始,把大馒头挨个放上去,一直放到肩膀处,托平了,一顿吃光。我吓了一跳,心里觉得那个人已经死掉了,是肚子爆炸死的。爸爸说:那时候肚子里没有油水,大家都很能吃,过年就很高兴,能吃干饭,管饱。对于爸爸那一代人来说:吃饭吃饱,一家团圆就是年味儿吧。

  作为爸爸的女儿,我曾经在一篇文章写过他,年轻时敏感如诗人,暴躁如国王。在吃东西这件事上,我们家常常发生争吵。爸爸和妈妈吵,因为妈妈连挂面都煮不好,我和爸爸吵,因为我不要吃饭。到了过年就好了,爸爸喜欢听吉利话,人变温柔了不少,家里储备了好多年货,谁也不用煮挂面,我也可以不吃饭,吃肉吃糖吃点心,还用大人给的红包去买汽水和雪糕,那时候我还是很喜欢过年的。

  到我长成一个少女,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和书架,自己决定看不看海打不打耳洞,和新朋友关起门来用茶壶煮咖啡豆,我开始了解自己,并且不习惯一切规定好的事情。包括:过年为什么要在家?为什么要走亲戚?为什么要讨好陌生人?我不喜欢准备年夜饭,更不喜欢没完没了地洗碗刷盘子,我反抗妈妈布置的家务,告诉她:比吃饭重要的是吃什么,比吃什么更重要的是跟谁吃。

  我还气乎乎地跟好朋友吐槽,说别人介意吃什么饭,吃什么菜,我们是要“吃人”的,跟什么人在一起才最重要。我的好朋友说话很慢,他说:我最讨厌过年,总是招邀不三不四的闲人,花些不明不白的钱,浪费不该浪费的时间。哇,原本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懒得过年,听他这么一说,我几乎也要讨厌过年了。他又看了我一眼,说这是钱钟书写在书里的话。我激动到无以言表,立即决定这个年不过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第一次没有在家里吃年夜饭。我乘坐南下的绿皮火车,去南宁看海,作为内陆姑娘,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海。北海的沙雪白幼细,我冲进大海,结结实实喝了一口海水,这是我做的第一件事。大海毫不留情,又咸又涩,从嘴巴到胃里一路火辣辣的,我用力伸开手跳起来,发出尖叫。我并不了解这个世界,世界上的人,每个人的故事,但大海比我期待的更现实,更不完美,我知道这种感受将会永远跟随我。

  那次旅行发生了好多事。我迷路,误打误撞闯入苗寨,跟着苗族少女海燕上山,用朱砂在青翠的竹子上描绘出飞天的姿容,深夜围着篝火喝米酒,听苗寨长老用古老的语言吟唱。从桂林返回的时候,我丢了钱包,火车上的河南老爷爷给了我两个生红薯。出了火车站,我把从南宁带回来的罗汉果强行卖给一个士兵,他付了我回家的车费。

  在我的生命中,我以很多身份过过年:我曾是一个天真无邪女儿,一个在直播现场的主持人,一个疲倦有伤口的新妈妈,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创业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到了一定的岁数,你才能明白过来,所有故事竟然都是真的,那些跌宕起伏、生离别爱销魂,还有些难以说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年又一年的滋味。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自己十八岁长途旅行的样子,梳着两个辫子,背着牛仔包,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又黑又瘦,但眼睛异常明亮。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姑娘了,现在经历的每一年,都如同生命中的一次长途旅行,充满了动荡和变化,有时候忙到连忙了些什么都忘了。

  又要过年了,我希望能够安静一会儿,许个简单的愿望,给瓶里的白色香花换水,好好睡一觉,心里没有什么想说的话。保持好奇,保持感情,保持明亮的眼睛,不要活成一个干巴巴只有理性的人,能做到这些,那个十八岁的姑娘就没走远吧。

  到底什么是年味儿呢?在一切滋味里,最有味道的就是人。在有味道的人身上,总有一些无论如何不肯被时间抹平的东西吧,很倔。

  万川入江海,而一星在水。

  从前我也是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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