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并不远，心归岛上是为何？

　　“我是想逃到离家远一些的地方，所以高考填报志愿时选择了海南大学。刚到海南，感觉有些不适应。主要是比起我生长的苏州那四季分明来，海南常年只有夏天。”说这话时，海有戏剧团团长刘泰然自带一种松弛感。实际上他正处于紧张工作的间隙。海南自由贸易港全岛封关后的第一个周末，12月20日，海南医科大学正有一部大戏要演出，身为该戏导演、编剧、作词、作曲的刘泰然只能抽出排演间隙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

　　然而，显而易见，他的那份松弛感不是装的。某种程度上说，这份松弛感是他与生俱来的，而在海南求学之初，他感受到、体验到海南人的精神状态与自己相契合，于是不辞长作海南人，留了下来，自本科，到研究生，直至取得硕士学位，仍留在海口发展，有了爱情，有了事业，不觉十多年过去……

　　比起似刘泰然这样到海南发展了十多年的“90后”来，1988年前南下海南的秦建国无疑是“第一代闯海人”。从四川遂宁射洪看到海南的召唤，当时刚大学毕业不久的秦建国遂南下海南。“我这个中国人民大学本科毕业生，也要一家一家找工作，而且还被拒。当时在海南举目无亲，遭遇世态炎凉。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更多好人，也逐渐站稳了脚跟。” 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海南校友会会长、清华大学海南校友会理事的秦建国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不觉已在海南工作生活了近四十年。

　　闯海不论早晚！《新民周刊》记者发现，目前的海南，多多少少带有些移民省份的迹象。不仅有类似秦建国、刘泰然这样在不同时代在自身非常年轻时闯海并留下者，甚至还有功成名就者，在年已六旬时仍开始闯海之旅。比如如今的海南医科大学校长陈国强院士……

海南省海口市海口港秀英港区。

怎样的海南人

　　秦建国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在四川射洪一所中学支教。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信息远未如当下这般畅通。秦建国即称，当时条件艰苦，自己与同事周末凑份子——每个人掏出一元钱，就能改善伙食吃火锅。吃火锅时，在一张油渍斑斑的报纸上，他看到了海南的召唤。于是，在静静流淌的涪江边沉思数日，作出人生重大抉择——闯海。没想到，南下，就是一辈子……

　　如果当时没在火锅店看到这张报纸，秦建国的人生道路大抵将是——支教完毕，回到北京。凭借中国人民大学本科毕业，在北京的工作大概率安稳，升迁的概率也不小；生活自然也安逸。然而，南下海南，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了。1988年1月，在海南建省之前数月，秦建国坐着硬座火车南下，之后换大巴，终于在一路上《请到天涯海角来》的歌声中踏上了这片阳光明媚、椰影婆娑、和风习习的热土。但他看到的情况，与想象中的海南有同有异。

　　同：“十万人才下海南”，真不是当时的广播、电视、报纸等媒体夸张。“很多人是没有退路，辞职来到海南的。我也与原单位立下‘军令状’，哪怕饿死，也不能回去。”秦建国如此回忆。

　　异：本想着海南大开发，需要人才。而1988年的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生，且还有支教经历，从“天之骄子”成长为相对来说成熟型人才，在海南本该大受欢迎。哪知道在当时的海南岛，秦建国却曾经遇人不淑。举目无亲的他，曾被人吃拿卡要近一年。“幸运的是，我也遇到了不少好人，比如大英村的房东老赵吴姐一家。”秦建国说。

　　认识老赵、吴姐，是因为初到海南的秦建国身上携带的不到200元钱，住进了海口市海府路与和平南路交叉口的海南旅社。当时的房费是每天1.2元。“海南旅社虽然极其破旧，但不差钱，我想交一周或一个月的房费，人家都不收，只能每天12点前交当天的住宿费。”秦建国回忆道，“有一天，我实在没来得及赶回旅社。他们就把我的床位给了别人。我只能与新疆闯海南的赵兄将就一晚。”

　　在秦建国的印象中，学中医出身的赵兄，在海南算不得成功。“他自新疆到海南后，帮着别人炒地皮，发了点儿小财，风光了一阵，却‘一夜回到解放前’。得亏有一技之长，跑到罗牛山农场医务室谋得一份差事。可惜没等到罗牛山上市，就离开了。之后离婚。至今还在社会上飘荡。”秦建国说。而秦建国与赵兄将就着“同床共寝”一夜后，决定出去租房住。他跑到位于海府路、海秀路和博爱路的交汇处，这里是当年闯海人的聚集地。在这里认识了来自山西的、当时在海口从事房屋防水行业的小蔡。经小蔡介绍，秦建国在快到南宝路的位置找到了老赵和吴姐，在那里安顿下来。“在体制内上班的老赵忙忙碌碌，偶尔见面，客客气气。”秦建国回忆，老赵当时除了上班，业余时间还修理电器补贴家用，再加上房租收入，可见这家人家的勤勉。而2002年，秦建国已经到海南省金融办上班了，办公所在的国托大厦，正是老赵家原来菜地的位置。“虽然我很久以后才接受吴姐做的白斩鸡的口味——对于来自北方的我来说，我长期感觉那像是生肉，但老赵吴姐对我的一份温情我感念至今。”

　　“90后”刘泰然初到海南是2013年，“那时候感觉海口街景还有些上世纪90年代的味道。”刘泰然说，“但我对海南的印象非常好。这里几乎没什么工业，而服务业相当发达。当时，这里的人们并不特别富裕，物价水平却不低。一斤牛肉要卖到70元。可本地人仍表现出一种自在。许多人爱去老爸茶摊，聚会、聊天。”老爸茶之名，主要源于茶客往往是街里街坊的中老年人，彼此熟识。刘泰然听到海南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都不够伤神钱”。那意思是费劲巴拉赚一笔钱，实际上是得不偿失的。作为音乐学子，刘泰然自称深受这句话的影响。他感觉，海南人的幸福感特别强。比如至今许多人有午睡的习惯。但这并不代表海南人不去奋斗，只是许多人更爱做自己喜欢的事。

机会在哪里

12月21日晚，刘泰然在演出完成之际答谢观众。

　　在刘泰然看来，海南充满着机会。在海南大学读完本科，再读研究生，获得音乐表演硕士学位以后，刘泰然就获得了制作一个90分钟音乐剧的机会。“如果在苏州，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儿！”刘泰然说。

　　刘泰然有闯劲。少年时，他曾提着乐器跑到苏州街头“卖唱”，爽了一把。而海南恰恰能够给他这样的机会。“不是通过既有的人脉。而是当有人看了我执导的音乐剧，会问，这是谁导演的？然后，就会找到我。”刘泰然说。

　　2023年3月16日，刘泰然执导的原创话剧《大楼升起》在海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旧门诊一楼大厅正式演出。这部有关海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院史的剧作，呈现了海医前辈的创业精神，几代人的奉献精神。而对于刘泰然来说，一大特别收获在于，通过执导这部戏，他将来自医院20余个部门的30余位医务工作者、医院行政管理人员培养成为合格的演员。

　　“一个半小时的大戏，话剧、音乐剧、舞剧，我们无数次地修改剧本，创作了10余首原唱唱段、30首原创配乐。所有的演员，甚至海报创作都来自医院工作人员。每一个演员是那么热爱自己的角色，那么仔细地体会环境、对戏，那么虔诚地向时代致敬。”刘泰然如此表示。从海南建省之初大特区紧盯经济建设，到经历了数度经济起伏，再到自贸港时代，海南人总体上比往昔更注重文化消费了。这也令刘泰然等将根扎在海南的年轻人有了足够的干劲。“近些年，在海南我还与不同行业的朋友接触。许多具有专业技能的人，到我这里渐渐也成了很有专业范儿的演员。”刘泰然向《新民周刊》记者坦言，“以医务工作者为例，他们对剧中虚构的‘黄海昌’‘王淑芬’‘李海浪’这样的人物所表现出的前辈之奋斗，有深刻认知。通过几部戏的执导，我等于也招募到了一些具有演艺能力的人。”从刘泰然的话中不难发现，经过时间的历练，新一代海南文化正在形成。而编、导、演集于一身的刘泰然很快成长起来。自称是海南这片热土将自己迅速拉扯大的刘泰然，也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东北姑娘李墨在海南省旅游推广中心工作期间，单位请刘泰然做一些境外推介的项目。两人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一起工作时认识了。“没想到我‘彻底搞定了甲方’。”刘泰然开玩笑说，“之后，李墨成了我太太，辞职后与我一起做‘海有戏’。目前，她是总经理。这么看，我又是在给她打工。”

2025年海南医科大学毕业典礼，陈国强校长和毕业生合影。

　　“所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2023年9月，花甲之年的中科院院士陈国强，在执掌上海交大医学院10余年后，来到海南医科大学，出任校长。自2023年至今，陈国强展示出的“少年英气”比少年人一点儿不少。刀刃向内推进职称与绩效改革，营造“能者上，庸者让”的良性氛围；以“切入纹理”的机构改革和“全员卧倒、竞争上岗”的干部竞聘机制，推动服务效能从“推诿扯皮”变为“马上就办”；当然还有筑人才高地，实体化运行医学科学院，建设高标准实验室，广纳天下英才，打造干事创业的热土……

　　“唯有改变，方能破天荒！”陈国强说这话时，海南自贸港全岛封关尚未开始。而话音刚落，封关已至。秦建国于12月6日参加清华大学海南校友会2025年年会时，听到的是校友们的期待。“封关不仅是关键的制度升级，更意味着海南将站在‘更自由，更开放’的新起点，真正实现与世界的无缝衔接。封关，不是封住边界，而是打开前所未有的机遇。”至于刘泰然则希望，封关，能够带来海南更美好的明天。让他以及他周边选择扎根海南的年轻人们有更多发挥特长的空间。

　　天涯海角已不遥远，这心归岛上的人们，放眼的是与世界的连接，以及对未来的期许。主笔｜姜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