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斗在中国的困局与破局

　　2024年4月14日，万众瞩目的UFC300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举行，这是UFC冠军战首次出现两位中国选手之间的对决。闫晓楠是中国首位签约UFC的女子选手，张伟丽则是中国乃至亚洲第一位UFC女子草量级冠军。

　　UFC（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终极格斗冠军赛），是全球顶级的职业综合格斗赛事，每年举办超过20期。

　　伴随着《沧海一声笑》的音乐响起，张伟丽又一次站在UFC的八角笼中。和以往不同，张伟丽这次出场一改往日脸上的笑意，变得十分严肃。闫晓楠则显得更加沉稳，表情似乎比平时更凶狠一些。

　　赛前，UFC总裁宣布，这场比赛的花红奖金从5万美元升至30万美元。这无疑是一场激烈的比赛，鏖战五回合，裁判一致判定张伟丽获胜。张伟丽继续拥有这条草量级金腰带，这是她第五次赢得该级别冠军。

2024年4月，UFC300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举行，张伟丽（右）对阵闫晓楠。这是UFC冠军战首次出现两位中国选手之间的对决。

　　张伟丽说，对双方来说，这虽然只是一场比赛，但对于中国MMA（综合格斗）来说，这场比赛意味着中国格斗发展已成熟，“这是一个进步的台阶”。

　　如今的UFC早已摆脱了小众运动的标签，成为了流行的职业体育项目，中国MMA的优秀选手不断涌现，令这一国际顶级体育赛事组织已俘获1.48亿的中国粉丝。

　　但值得注意，包括张伟丽在内的众多名将正在步入职业生涯的尾声阶段。张伟丽已经34岁了，闫晓楠比张伟丽还年长一岁，而男子名将李景亮则是36岁。面对越来越庞大的粉丝人群，UFC需要寻找到属于他们的“下一个张伟丽”。

　　5月22日，全球顶级综合格斗赛事UFC官宣，即将于2025年8月22日、23日重返上海。UFC过去多年开拓中国市场的第一操盘手、UFC高级副总裁兼亚太区负责人张卓麟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回答了关于UFC为何将重返中国放在上海，中国MMA选手何以呈现井喷之势，格斗在中国面临哪些困局与破局，以及下一个张伟丽在哪里等热点话题。

谈论UFC像谈论NBA一样简单

　　任何类型的格斗，归根结底源于人类原始的生存需求。为了食物、土地以及各种不同类型的生存资源，古人既要与野兽搏斗，又要与同类相争。作为一种生存行为，格斗可以有技巧，但不需要规则。只要能完成压制对方的目标，任何方式都被允许。

　　但随着人类文明在进步，格斗开始从血腥的相残，转型为可控的运动。

　　真正的综合格斗市场开发，要从1985年在日本创立的修斗说起。创始人佐山聪原为日本职业摔角手。所谓“摔角”，与“摔跤”其实是同一个英文单词“Wrestling”，但在当下中文语境特指表演性质高于竞技性质的职业摔角运动。

　　1993年则是综合格斗的历史性一年。首先，Pancrase联盟在日本创立。“Pancrase”的命名，致敬了古希腊无规则格斗运动、曾是古代奥运会项目之一的“潘克拉辛”。继而，“终极格斗冠军赛”在美国问世。当时还在读大学的美籍华人安帝，第一次看了全新的比赛形式。

　　1998年，安帝来到北京发展，开了一家私人拳馆。主要练的项目是巴西柔术，巴西柔术是MMA里非常重要的一种技术，有些人认为MMA正是在巴西柔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几年之后，中国有了第一拨练习MMA的人，他们通过朋友从国外寄来的VCD摸索，也对此进行研究，但没有拳馆愿意接纳他们比赛。

　　直到2002年，美国人白大拿（Dana White）就任CEO一职，自此UFC开启了向全球化迈进的征程。从时间轴看，MMA与2007年发售的iPhone为同期发展起来的时代产物，经过几轮迭代，最终成为一项全球化的新潮运动。

　　张名扬是中国乃至亚洲少有的综合格斗大级别选手，被誉为中国MMA大级别领军人物之一。他第一次接触UFC也是在网上，当时觉得这项运动太开放了，如果你能做到进攻很完美，或者防守也很完美，感觉就是艺术一样。“就特别喜欢，当即决定直接从散打跳到综合格斗。”

　　中国雏量级选手宋亚东最早接触综合格斗则是2011年。他回忆，当时中国仍然很少有教综合格斗的地方，大家都是摸索着在网上学习技法。那年14岁的他在武术学校练散打，准备考取体育大学。后来宋亚东在网上看到UFC的集锦，对他的冲击很大，就此踏上了通往UFC的道路。

　　作为当时最年轻的MMA学员，周围人都认为宋亚东疯了，因为练MMA的选手没有人比他小，但宋亚东憋着一股劲儿，一练就是15年。2019年宋亚东冲进了UFC雏量级世界排名，至今已经6年。2025年5月，宋亚东以UFC官方排名雏量级第五位的身份，再次成为全球综合格斗领域的焦点，站在了距离金腰带一步之遥的位置上。

　　宋亚东告诉《新民周刊》：“能打进世界前五，非常难，旁人无法想象。”而当初觉得他疯狂的朋友，现在也有了改观，见面后大家第一句话都变成了：“我小时候就看好你。”

　　实际上这些细微的改变也侧面反映出这些年，综合格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大众不知道UFC，不知道MMA是什么，现在谈论UFC就和谈论NBA一样简单。

　　张伟丽也曾表示，关注度太低是UFC早期在中国推广时的最大痛点。之前甚至有人以为柔术是像瑜伽一样把脚摆头上的那种运动。最近几年，裸绞、十字固等专业名词才慢慢被大家熟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伟丽是这项运动在中国发展的推动者与见证者。从她第一次获得金腰带开始，越来越多人开始了解并参与综合格斗。

里程碑事件频繁到来

　　中国武术历史源远流长。相对而言，中国选手参与综合格斗项目的历程却很短，但里程碑事件正在越来越频繁地到来。

　　从全球粉丝数、影响力、国际组织和赛事等维度来看，MMA已经成为除足球和篮球以外的全球第三大体育运动。张卓麟表示：“我们在过去十年里着重开拓了亚洲市场，中国是最为重要的市场之一，助力推动MMA运动在中国的本土化发展是UFC的重要使命。”

　　谈及在中国的本土化，张卓麟有自己的观点：“对于UFC来说，本土化更多是帮我们决定某一市场的观众，他们喜欢看到什么样的内容，喜欢怎样的音乐和生活方式。这些当然会随着市场的不同而变化，但UFC所呈现的赛事遵从全球统一的规则，你在上海看比赛，与在拉斯维加斯、阿布扎比，甚至英国看比赛没什么不同。”

　　如今，UFC在中国的粉丝数量已达1.48亿，是近10年来中国影响力最大、观众增长量最快的国际职业赛事之一。对此，张伟丽也常怀感恩之心，能够拥有这么高的知名度，也超出了她的想象。正因为有这样的平台，她才能展示自己的技术，突破短板限制，去拿冠军、去卫冕，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

　　2017年，第一场UFC中国赛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中心举办，紧接着2018年和2019年又陆续在北京和深圳举办中国赛。办赛同时，UFC也格外关注本土选手的挖掘和培养。就像姚明之于CBA，UFC也希望能培养出“MMA界的姚明”，让更多人关注和了解这项运动。

　　像其他拳击或格斗类赛事一样，男性同样是综合格斗赛事的主导者。UFC在成立的前20年里，一直没有允许女子格斗选手加入。直到2012年，隆达·罗西作为第一位女子格斗选手加入UFC。2013年底，UFC又签下了11名女性选手。

　　中国也逐渐有女性选手走进了擂台，来自黑龙江的唐金成为最早在职业综合格斗的擂台上崭露头角的女性选手。2024年，综合格斗领域的新手王聪只参加了一轮比赛后，也获得了UFC的破格签约。

　　2025年2月9日，UFC312在澳大利亚悉尼开打，张伟丽迎战美国“女小鹰”塔提亚娜·苏亚雷斯。经过五回合的鏖战，最终张伟丽战胜对手，成功卫冕女子草量级金腰带。至此，张伟丽在UFC女子草量级取得6连胜，追平了目前的世界纪录。

　　看上去，中国女子选手在UFC打出了高度，但相比于美国、巴西等MMA强国，依然是星星之火。但张伟丽认为，MMA在中国有着巨大潜力，“这里有很多新的拳馆，很多年轻人开始参与不同的格斗运动，诸如散打和摔跤。我真心认为MMA在中国的成长非常迅速，并且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在张名扬看来，像张伟丽一样的冠军越来越多，综合格斗运动将会越来越好。很多人学习格斗不管为了防身术还是锻炼，都因为张伟丽开始关注格斗这项运动。如果男子再出现一个冠军，会有更多人从事这项运动。

UFC中国需要好的教练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MMA选手走进了公众视野。张卓麟称赞了张伟丽、闫晓楠为此所做出的贡献，“张伟丽、闫晓楠这样的选手在UFC300的比赛中同台竞技，激励了中国年轻一代的MMA选手”。

UFC高级副总裁兼亚太区负责人张卓麟在UFC格斗之夜上海站新闻发布会中介绍中国选手。

　　张卓麟将两人在2024年的那一站比赛称作是UFC历史上最大的赛事之一。她们成为了全球超级明星，年轻一代从张伟丽、闫晓楠身上看到了一切的可能性。“他们会觉得，那个人也可以是我。我可以和世界上最好的选手站在一起。为了激励年轻一代，这当然是需要发生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UFC精英之路正在成为中国年轻选手迈向世界舞台的重要阶梯，石铭就是从UFC精英之路成长起来并最终拿到了UFC的正式合同。而医生、针灸师、考研型选手这些明显有别于之前诸多UFC明星选手的标签，令这位云南姑娘瞬间成为赛场内外的红人。石铭在赛后采访中曾说：“我不再是为自己而战了，我可能会成为很多年轻人的一道光。”

　　当然，人才的培养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个过程。UFC从2019年开始培养年轻人才，到现在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时间。中国是MMA的大国，应该处于一个它应在的位置上。人口规模，粉丝们的热情，以及明星选手辈出，正在一步步推高UFC的含金量，而我们所有人正在见证这一进步的发生。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实生活中很多搏击俱乐部的生存现状并不理想。从商业层面来讲，很多选手会去海外训练，成本很高，中国MMA怎么才能够变得更好？

　　谈及综合格斗在中国面临的困境，宋亚东坦言，中国有好的选手，但没有好的教练。他自述自己不是一个天赋型选手，但身边有很多身高臂展很好、爆发力也很好的苗子，如果从事MMA这项运动，将会打得很好。

　　2023年初夏，闫晓楠曾表达想做格斗教练的心愿，她表示，在国外训练时，比赛就像留学一样，花费高昂，付出汗水学习一身本领，回国后也想教授经验给年轻的选手。

　　张伟丽则说，如果有好的教练，选手们不需要去国外备战，再有本土的比赛，就可以更精进技术和打法，就会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未来UFC有没有可能做一些面对相对成熟选手的区域性赛事，值得期待。”

　　UFC在中国，张卓麟是开拓市场的“第一操盘手”。2019年，这一世界顶级的体育赛事组织正式将亚洲总部落地上海，并成立UFC精英训练中心，占地面积比位于美国拉斯维加斯的总部训练中心大出整整三倍，成为了中国和亚太地区综合格斗运动员的训练和培养中心。

　　2020年，UFC与中国奥委会达成协议，将UFC在运动康复、体能训练等领域的前沿技术系统融入备战体系，帮助中国奥运选手备战2020年东京奥运会和2022年北京冬奥会，先后有7大项超过30位夺牌运动员，曾在这里接受训练或测试；2022年，UFC亚洲推出UFC精英之路，为范围广至亚洲的多位顶级综合格斗新秀提供了一条获得UFC合同的途径。

　　随着UFC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张卓麟和他的团队将传播体育精神的初衷，一步步从规划落到实处。对于张卓麟来说，上海是承载他人生梦想的第二个家。他至今记得，在2017年，和团队首次将UFC赛事引进到中国大陆的时候，看着票房售罄那一刻的热血场景。回顾这些年，他感谢上海，“当年决定把亚洲总部设在中国，这个选择做对了”。

下一个张伟丽在哪里？

　　作为中国MMA运动的旗帜性人物，张伟丽一度被认为达到了中国“体坛一姐”的高度。她告诉《新民周刊》，如果要真正推广这项运动，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一定要出圈。

　　比赛中，张伟丽认为自己和乔安娜的那场，是真正让她出圈的比赛，“2020年以后，大家接受度越来越高，氛围也越来越好，走在街上会有人认出你，问你要签名了”。

　　生活里，张伟丽参加了很多格斗圈外的活动，个人纪录片《永无止境》也于近日在FIRST青年电影展首映，并获得了8.34的观众评分。张伟丽说，她不管是拍电影，还是做别的事，都是为了更好地推广这项运动。

　　事实上，UFC也在努力地帮助旗下运动员更好地推广个人及赛事IP。张卓麟表示，他们在媒体上帮助运动员曝光，在社交平台上与运动员、网友互动，同时也举办很多线下的粉丝活动——这些举措有助于实现更多的商业价值。

　　截至2025年6月3日， UFC抖音官方账号粉丝1098.2万人，张伟丽个人抖音粉丝814.1万人；知名UFC选手李景亮、宋亚东、闫晓楠个人抖音粉丝分别为457.2万、161.1万、37.1万人。

中国选手张伟丽（左）、宋亚东（中）、张名扬（右）。

　　张卓麟强调，UFC之所以在全球拥有海量的粉丝，拥有MMA领域最闪亮的品牌，关键就在于赛事的挑战性和激烈的竞争。因为机会对于每个运动员都是平等的，在八角笼里，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触摸到冠军，这里没有捷径可言。像张伟丽这样的运动员历经艰辛，最终成为冠军，即使在丢掉冠军后还能重新夺回来，这样的故事真正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不过，一些媒体也指出，一旦这些明星选手淡出，中国MMA将失去扛大旗的人物，对于国内刚刚培育起来的市场是一个隐忧。张卓麟对此倒不是非常担心，他认为中国MMA新一代的选手同样值得期待。

　　“我清楚地记得，李景亮曾是UFC唯一的中国选手，而现在我们在四个不同的级别已经拥有了13位选手，宋亚东已经成功跻身前五，还有22岁的茸主，这样的选手很快也会在赛场上展现出实力。”张卓麟充满信心。

　　对于一些新入行的选手，宋亚东表示，他们应该向强者学习，努力学习他们身上的好品质。 “记得在国外披着国旗的时候，是我最骄傲自豪的时刻，我想告诉他们中国人很能打。”累的时候，宋亚东也想过干脆不练了。每参加一场比赛，他都当作最后一场比赛，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自己努力过，不后悔。

　　张名扬则认为，综合格斗运动是不到最后一刻看不到希望的运动，因此坚持很重要。在控制体重、吃不饱饭的时候，训练特别累的时候，张名扬也想过放弃，为什么别人可以在家里看电视打游戏，自己非要做这件事。但是，一旦你从事了这项运动，真心喜欢，它就像血液一样不可或缺，“训练一旦停下来，你就会不舒服”。

　　张名扬的梦想是冠军，计划也是冠军，一切付出都是为了冠军。“我们可以倒在冲锋的路上，但我们不能没有目标。”张名扬说目前冠军目标完成了60%，剩下的40%特别难。

　　有媒体评论，如果张名扬继续保持100%KO率，他将迈入UFC轻重量级前十的行列，成为中国格斗圈乃至亚洲综合格斗大级别的绝对代表性人物。

　　“有时候我很矛盾，希望自己赢，又希望自己输，因为只有我输了，我才属于家人。”但如果你问问张名扬是否后悔过，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从来没有过。”记者｜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