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税收治理的“海南样本”

　　“买40克黄金能省1万多元！”这是2025年12月18日即海南全岛封关后的首日，享受免税政策并叠加政府消费券、商家折扣后，消费者在当地能实实在在获得的实惠。

　　据三亚市商务局统计，从12月18日至20日，三亚免税销售额连续三日单日均突破亿元大关。其中，12月18日，三亚国际免税城进店客流超3.6万人次，同比增长逾60%；销售额同比增长85%。

　　全岛封关后，海南自贸港税制改革带来的红利不止在拉动消费领域。在“零关税、低税率、简税制”的九字方针下，海南自贸港的建设，本质上是中国在新时代探索高水平对外开放的“压力测试”。经历2025年全球贸易由美国挑起的关税博弈之后，海南以全岛封关达成进一步开放，证明了在全球化逆流的背景下，通过制度集成创新而非单纯降税来提升国际竞争力是完全可行的路径，为未来中国参与全球税收治理提供了“海南样本”。

在海南举办的消博会，全球特色消费品很受瞩目。

“简税制”与“低税率”

　　海南全岛封关后，销售税在未来的落地是“简税制”的具体要求，被认为是此次税制改革中涉及面最广、复杂度最高的内容。

　　近年来，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陈明艺持续对海南自贸港的税制改革开展了专项研究。在她看来，销售税改革是全岛封关后，税制体系重构的核心环节。

　　目前，我国征收的18项税种中，并没有“销售税”。在海南自贸港先行先试的销售税改革涉及增值税、消费税、车辆购置税、城市维护建设税及教育费附加等多项税费的合并。陈明艺告诉《新民周刊》记者：销售税改革的核心在于“简并”，旨在解决现行多环节、多税种并存导致的征管成本高、企业合规负担重的问题。

　　在现行税制中，增值税和消费税通常在生产、批发零售等多个环节征收；而销售税改革后，将这些税费合并，在货物和服务的最终零售环节一次性征收。销售税实施将减少重复征税，企业不再需要在中间流转环节计算复杂的增值税抵扣，大幅降低了财务核算成本。同时，通过合并和优化税率结构，宏观税负水平有望下降，企业的市场竞争力得到增强。

　　改革的难度客观存在，因此财政部明确提出按照“稳妥有序、分步推进”的原则测试实施。陈明艺介绍：具有高度开放性和数字化特征的领域，适合开展这项测试。

　　具体而言，作为海南最成熟的业态，离岛免税零售环节可率先尝试“销售税”模式，探索如何在零售端统一征收，同时保持对离岛旅客的政策吸引力。在跨境电商O2O业务领域，利用海南跨境电商综试区的优势，测试新型零售模式下的销售税征管，解决“退货难”“假一赔十”等场景下的税收认定问题。此外，还可以在海南重点发展的会展、物流等现代服务业，测试服务型销售税的计税依据与征收方式。

　　封关后，海南自贸港将继续落实现行的企业所得税和个人所得税优惠政策。

　　5年多之前的2020年6月1日，《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总体方案》发布。从那时起，对注册在海南自由贸易港并实质性运营的鼓励类产业企业，减按15%征收企业所得税；对在海南自由贸易港设立的旅游业、现代服务业、高新技术产业企业，其2025年前新增境外直接投资取得的所得，免征企业所得税。对在海南自由贸易港工作的高端人才和紧缺人才，其个人所得税实际税负超过15%的部分，予以免征。

　　减税的红利已经体现。统计数据显示：2020年至2024年，海南实际使用外资达1667亿元，年均增长15.8%，176个国家和地区在琼投资；海南与40个境外自贸区（港）建立伙伴关系，2024年贸易进出口总额较2020年增长2倍。

　　而在个人所得税方面，截至2024年12月底，享受该优惠政策累计已达3.9万人次；吸引各类人才超85万人。

　　海南不断完善执行细节，让符合条件的企业和个人切实获利。例如，2025年8月，海南自贸港发布“新办法”，优化2022年“老办法”中要求享惠个人在海南一个自然年度内“累计居住满183天”核算方法。这次调整，人性化地将合理的离岛出差、休假、学习培训天数纳入居住天数统计范畴，同时明确“在海南自贸港实际居住不得少于90天”。新办法还将“航天”加入享受优惠的特定行业范围，旨在支持海南航天产业的发展需求。

“在海南，买全球”

　　海口海关部门的统计显示：“零关税”政策自2021年3月实施以来，截至2025年5月26日，海南自贸港3张“零关税”清单进口货值达226.9亿元，减免税款43.2亿元；截至2025年5月31日，乐城先行区政策享惠主体已进口“零关税”药械37批次，累计免税总货值7252.52万元，免税金额达983.18万元。

　　全岛封关之后，“零关税”政策从管理模式上转变为负面清单模式，也即未列入征税目录的商品均免征关税。“零关税”政策覆盖的商品税目也由1900个大幅提升至约6600个，覆盖企业生产资料的74%，比封关前提高53%。

　　税制改革政策还明确：海南自贸港内加工增值超过30%的货物，经“二线”进入内地免征关税。

　　“这一变革将重塑海南的经济框架。”陈明艺向《新民周刊》记者表示。在新的“零关税”政策下，作为全球最大的集装箱船舶靠泊港口之一，海南洋浦港等口岸将承接大量“一线”进口货物，成为区域供应链中心，物流枢纽地位得以确立。低税率配合零关税，吸引离岸贸易公司注册，海南将发挥作为国际资金通道的优势。此外，虽然主要针对实物，但零关税带来的成本优势将反哺数字内容、软件开发等高附加值服务业。

　　她表示：加工增值货物内销免关税政策，将推动封关后的业务链条形成“前店后厂”的特色。企业可以利用海南免税优势进口原材料，在岛内进行深度加工，提升产品附加值后销往内地，获得政策带来的价格竞争优势。这将推动海南从“通道型”向“产业型”自贸港转型。

　　海南省开放型经济研究会会长李世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则表示，相关政策将促使海南的产业发展从当前以若干产业园区、科技园区为载体的“多点分布”模式，逐步转向以重点园区为核心的“核心集聚区+全域协同”模式。原材料依赖型制造业、农产品精深加工、生物医药与医疗器械等行业将显著受益，未来有望在海南形成高端制造集聚区和特色农产品加工区。

　　封关之后，海南的离岛免税购物范围扩大，同时岛内居民也能买到部分免税商品。对于游客导向的“离岛免税”政策，主要是利用价格优势承接全球高端消费回流，打造“买全球”的国际消费高地。对于定居导向的岛内居民，政策意图是满足常住人口日常需求，将免税红利转化为“生活常态”，提升民众的获得感。主要模式为“即购即提”“担保即提”，目前包含化妆品、服装、箱包等15类高频消费品。

　　陈明艺分析：二者在实际运行中形成了“引得来”与“留得住”的协同效应。一方面是消费场景互补：游客主要在机场、港口提货或通过邮寄带走商品，解决的是“旅行中的购物”和“带回家”的问题；居民则更多利用“即购即提”在日常生活中享受免税便利，让免税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另一方面是资金循环互补：游客带来的大额资金为免税运营商提供了现金流，居民的高频小额消费则保证了免税渠道的活跃度和复购率，两者共同支撑了免税市场的健康生态。这两项政策分别面向“过境型”消费与“定居型”消费，通过差异化设计实现了对海南旅游消费中心建设的全覆盖支持。

开放与安全的平衡

9月22日，在海口复兴城互联网信息产业园，一名来自巴基斯坦的主播在直播间进行直播带货。

　　海南自贸港税制改革领域的高水平开放，需要与风险防控之间取得平衡，与“一线放开、二线管住、岛内自由”的监管模式无缝衔接。陈明艺表示，全岛封关后的税制改革需要重点突破三个核心难题：

　　一是物理围网内的精准监管。封关后，海南全岛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物理围网”。如何利用大数据、区块链等技术，在不干扰企业正常经营的前提下，对岛内货物的流转、加工增值比例进行实时监控，是最大的技术与管理挑战。

　　在“智慧监管”领域，政府已经采用先进的“数字孪生”方式，构建虚拟的“数字自贸港”。税务系统直接对接海关、海事、公安等部门的数据接口，打破信息孤岛；同时建立AI风控模型，利用算法识别异常交易模式，自动触发预警。尽管手段先进，但在实际操作中仍面临复杂的挑战。

　　二是“一线”负面清单的动态管理。虽然“一线”原则上放开，但必须保留负面清单。如何科学制定并动态调整负面清单，既确保开放度，又守住国家安全底线，需要极高的政策智慧。

　　三是“税基侵蚀与利润转移（BEPS）”问题。为了避免海南成为“避税天堂”，税制改革必须强化反避税措施。特别是针对跨国企业的关联交易定价、转让定价等，需要建立严密的监控机制，确保税收公平。

　　海南自贸港的税制改革并非简单“对标”香港特区或新加坡等地，而是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的差异化路径。

　　陈明艺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以关税为例，相比香港特区和新加坡，海南通过“正面清单”管理，实现了更广泛的零关税覆盖面，特别是制造业原材料进口优势明显。此外，海南自贸港的企业所得税、个人所得税制度是基于当地的发展设计的制度性优惠，有利于吸引经营者和高端紧缺人才落地。

　　除了依托税收优惠形成的直接竞争，海南在税制监管模式和产业导向上与传统自贸港也存在本质区别。海南自贸港依托中国内地，享受内地庞大的市场腹地，但拥有特殊的税收优惠区；其监管逻辑为“物理围网+数字孪生”，全岛封关后实行“一线放开、二线管住”；如“加工增值免关税”这样的税制亮点、对制造业的深度激励政策，是新加坡不具备的。

　　海南在税制改革领域的经验也为全国其他自贸区提供了宝贵的“试验田”样本。比如，从“政策洼地”转向“制度高地”，不再单纯依赖降低税率，而是通过销售税改革和负面清单管理，提升制度型开放水平。再如，自贸区建设应避免空心化，需结合当地资源特点设计专属的税收激励。

　　海南自贸港的建设方案中，明确了税制政策将根据实施情况进行动态评估和优化调整。对此，陈明艺认为未来有三大核心探索方向：继续加大制度型开放，对标CPTPP等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探索数字服务税等新型税制；利用税收杠杆，将海南打造为内地企业走向世界的“跳板”和境外资本进入中国的“门户”，促进国内国际双循环；依托“物理围网+数字孪生”，构建全链条、穿透式的税收智慧监管网络，确保优惠政策不被滥用。

　　在陈明艺看来，海南正在通过一系列税制改革探索，回答一个世界级的命题：如何在一个主权国家内部，建立一个既高度开放又安全可控的特殊经济功能区。它的答案，举世瞩目。记者｜王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