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老了,但可以新生
40岁后精力骤降、职业热情消退、子女离家后的“空巢焦虑”、夫妻之间频繁爆发矛盾……正成为越来越多中年人的共同困扰。这被称为“初老”的人生阶段,并非单纯的年龄增长信号,更是心理发展的关键转折。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专家李黎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指出:初老背后藏着自我认同、关系平衡与价值延续的深层需求,若能科学识别、主动调适,这场“人生中场危机”亦可转化为新生契机。
坦然认识“初老”
在心理学语境中,“初老”并非孤立概念,而是与“中年危机”“更年期”等阶段紧密交织。
心理治疗师、注册心理师、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健康促进科副科长李黎表示:从哲学、心理学或文化角度,我们认为人在不同年龄阶段需要做不同的事,例如上学、上班、成家立业等。而大约40岁至60岁的初老阶段是人生中一个特殊的时期,在埃里克森的人生八个发展阶段理论中,将初老期视为“成年后期”,这个时期的核心任务是“繁衍或停滞”。
与20多岁追求婚姻、事业起步不同,中年人需要通过子女成长、能力传承等方式获得生命延续感,“比如看到儿女长得好、成绩好,不仅是基因的延续,更是成就的延续”。若这一需求无法满足,比如亲子关系紧张、从子女身上看不到期望的投射,便容易陷入“生活失去希望”的停滞状态,初老焦虑也随之而来。
这种焦虑并非单纯的年龄恐慌,而是生理、心理、社会三维度共同作用的结果。生理上,女性代谢变慢、皮肤变差,男性出现脱发、肠胃、性功能问题。心理上,潜意识里的“死亡焦虑”逐渐显现,不少人有这样的感觉:“过了40岁生日后,突然意识到按平均年龄计算,自己已度过人生的一半;父母年过七旬,可能只能再彼此陪伴十几年了。社会层面,职业角色、家庭身份的转变,都在不断提醒“人生进入下半场”。
识别初老的第一步,是建立足够的知识储备,了解初老期常见的身心变化,避免将生理变化误判为心理症状;或者对正常的身心变化认识不足,导致心理失调的产生。李黎接触过不少案例:42岁女性因月经规律改变、失眠,以为是工作与生活压力导致的心理失调,找到她寻求治疗。李黎与之沟通后,认为她的这些反应更可能是身体上的“围绝经期症状”引起的,建议她先去找妇科医生,后来的诊断证实了李黎的判断。
李黎还接待过一位接近40岁的男性来访者,这是一名曾经的“健身达人”。他曾以健美体格为自信来源,患上抑郁症后,连基本有氧运动都无法完成,“他没因工作或亲密关系伤心,却为不能保持健身习惯痛哭”。身体上的无力反过来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
自我评估是深化初老认知的关键环节,可借助“精神卫生急救”的判断逻辑来开展:若情绪低落、睡眠饮食异常持续两三周,且已影响工作与生活,就需警惕并及时干预。李黎提到的一位40岁出头的男性经历颇具代表性:他从事对身心状态要求都比较高的工作,近两年来“体力明显下降,精力不足导致完成工作的数量和质量都显著下降,进而担心、逃避,形成恶性循环”。这种“力不从心”的感受,正是初老阶段的典型表现,但很多人会像他最初那样,“以为扛一扛就能过去”,结果延误调适时机。
李黎建议,自我评估时可结合具体场景:是否常因小事烦躁?是否对以往热爱的工作失去兴趣?是否频繁担心身体状况?这些细节能帮助我们更早捕捉初老信号。
而“焦虑清单”则是将“模糊的焦虑”具象化的有效工具。“一一列出之后,你会发现担心的事情其实有限,不会像之前那样觉得‘被焦虑包围’”。李黎说,在纸上写下“担心孩子成绩”“怕自己精力跟不上工作”“焦虑父母健康”这些词句之后,我们可以发现,多数焦虑并非无法解决:能通过医疗或行动改善的,如睡眠问题、外观变化等,就制定具体计划;需要进行认知矫正的,如对体力下降的焦虑、对工作成绩的担忧等,就咨询专业人士或自我疏导调整。
上图:中年人的痛往往不为人知。
寻找生活“新锚点”
初老最痛的,是自我价值的崩塌。“我的付出可以得到回报吗”“我的梦想能实现吗”,当这些问题不再如以前那样可以在内心得到笃定的答案,职业倦怠就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人淹没其中,深感窒息。李黎解释,这种困境源于“发展锚点”的断裂——中年期的价值感多与职业成就、社会角色绑定,一旦内外部条件发生变化,无法再现原来的轨迹时,人就容易陷入“我是谁”“我还能做什么”的虚无感。
更为让人难受的是,这种虚无感常常因为一些刻板印象而不被理解。一位男性来访者告诉李黎,他所在单位的领导在找他沟通时常常提到“你才40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样的字眼。“可我恰恰就是在此时,身体和精神都真的很无力。他们还一再强调我‘应该怎么样’,让我又更加自责,身心的状态进一步不好了。”
在李黎看来,从价值建立的角度,人生有两个阶段都要经历困难的考验。一个是青少年时期,孩子如果被父母控制得太多、被社会约束得太多,找不到自我成长的目标,会很痛苦。另一个就是初老期,原来的一部分自我认同感,到此时已经没有了,我们得面对这种丧失。
出路在于,寻找生活的“新锚点”,这是让我们的心灵能保持稳定的锚点。比如,问一问自己,在最近的时间里,在做什么事情时,自己会觉得很开心、很有收获感?那么就可以尝试在工作之余的时间,让自己更多地沉浸在那件事情里。如果暂时没有,也可以有意识地去接触新的人、新的事物,发展自己新的爱好与技能。
目前同样正处于“初老”年龄段的李黎向《新民周刊》记者分享了自身经历:她原本从事心理临床工作,35岁后工作有所转变,要更多进行心理科普,这让原来是“大I人”的她一度感到痛苦,但坚持下来之后她找到了乐趣。她参与主创的针对职业倦怠、亲子沟通的心理科普书籍《轻松上班》《轻松上学》广受好评。“初老的我们更应该保持开放态度,向外探索,像青少年一样重新找回自我。若当前处境遇危机,便是改变的好时机。”
“新锚点”的建立未必要与原有生活割裂,而可以共存。过于激烈的分割往往未必能坚持长久,大多数人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李黎的一个在外企工作的朋友虽深陷“996”,却通过学习中医养生找到平衡:每周末的艾灸时光成为她的“精神充电站”。虽然她还是会抱怨工作的繁忙,但“想想周六可以做艾灸,那还是先把这个班加完吧”。现有框架内嵌入新元素的“微探索”,同样可以实现价值重构。
李黎说:不管是“初老”还是“真老”,非常大的挑战就是“生活的可能性少了”,而当自己刻意从小事开始增加新鲜体验,每天积累的“小确幸”会缓解我们对“越来越老怎么办”的忧虑。
职业倦怠的破局,还需打破“完美主义执念”。初老阶段的精力分配需要遵循“减法原则”,年轻时能同时应对多个高强度任务,但身体机能下降后,若仍强求“事事完美”,只会陷入“做不好→自我否定→更做不好”的恶性循环。
李黎提出“工作二分法”:将事务划分为“心流型”与“任务型”——“心流型”工作是能让人沉浸其中、获得成就感的事;“任务型”工作则是需完成但无需过度投入的事务,如日常报告、简单沟通。通过这种划分,把有限的精力更多地分配在“心流型”上,而对“任务型”只需按时完成、不犯错误即可,不用事事追求无懈可击。
上图:人生“新锚点”的建立未必要与原有生活割裂,而可以共存。来一场放松的亲子之旅就是一种充电。
寻求支持,共度初老
身处初老阶段的人们,其子女因为升学或就业离开家庭,需要面对“空巢状态”。“如果这样的空巢引发了焦虑,那我们通常要考虑家庭中原本的夫妻关系是否存在错位。”李黎表示,如果家庭原来就是“缺席的父亲+焦虑的母亲”模式,孩子常被当作“情感补位者”,那么当孩子离开后,母亲的“精神伴侣”彻底失去,难免要遭遇危机。
“初老空巢”完全可以成为拓展亲子关系新的可能性的机会。接纳孩子与自己的分离,再让孩子加入对“未来家庭新格局”的讨论与行动,可以是房间格局的变化,也可以是父母生活节奏的焕新。
夫妻双方都进入初老阶段,该如何互相支持?首要的还是互相认可和理解。女性由于生理特点和社会形象,更被容易理解进入“更年期”“初老”阶段的不易。而对男性而言,虽无明确“更年期”,但40多岁后可能出现类似女性更年期的症状,焦虑、易出汗、性功能变化,这些都与生理机能衰退密切相关。而社会对一个中年男性的普遍要求是不希望看到他“婆婆妈妈、敏感多疑、斤斤计较”,这让他的精神压力往往不断积累,最终在与伴侣的家庭争吵中爆发。“无论男女,初老皆不易”应该成为共识。
夫妻共度初老,需要“先自救再互助”,如果彼此都在脆弱期,强行的沟通和互助可能适得其反。李黎给出的建议包括:制定家庭责任的分工,尽量避免在一方最低谷的时刻再以琐事给其加压;在双方的情绪都不稳定时,暂停沟通,待冷静下来另找机会;用《爱的五种语言》中提供的技巧来重构对伴侣的表达——比如,丈夫可以在周末的一天全天成为妻子的跟班,听她的安排,以陪伴和服务来代替无效的安慰。
当然,在需要时寻求专业心理咨询师或治疗师的帮助,同样是应对“初老危机”的有效手段。除了解决特定问题的咨询外,李黎还提到了“成长式咨询”。
李黎曾有一个来访者,因工作上出了关键失误,寝食难安,怀疑自己抑郁,前来咨询。刚开始,他有一些急性情绪问题,经过一两个月的调整后,危机解除。但来访者没有停止咨询,而是与李黎进一步讨论他的原生家庭经历、完美主义倾向等,尝试过得更轻松。咨询每周一次,一直持续开展了两年多。这并不是一种治疗,而是回顾来访者过去的事情,看他如何反思这些经历,让他可以独立地更好应对生活。
初老是一个比较长期的阶段,只要保有持续成长的愿望,求助心理学专业人士、有持续愿意倾听和讨论的亲友、开展优质的阅读,都可以帮我们安然度过这段充满挑战的时光。
正如李黎所言:“初老是一面镜子,照见未解决的问题,也照亮新生的可能。”记者|王 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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