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 为高楼安全敲响警钟

特约记者｜汤嘉平（发自香港）

　　一个原本平常的秋日下午，在香港大埔区的上空，画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色伤痕。2025年11月26日，正在进行大型外墙维修工程的居屋宏福苑突然起火。天干物燥，加上秋风阵阵，让这个拥有八幢高层建筑的大型屋苑在很短的时间内陷入一片火海，其中七幢大厦成为被烈焰吞噬的垂直炼狱。这是香港自1948年西环永安公司导致176人伤亡的火灾以来，死亡人数最多、救援难度最大的五级大火。

　　截至发稿，这场浩劫已造成156人遇难，其中包括一名英勇殉职的消防队员，另有超78人受伤，数百家庭在一夕之间支离破碎。这场并非源于地震、战争等不可抗力的灾难，让香港都市繁华表象下城市安全方面之脆弱处表露无遗；也为诸多大型城市高楼楼宇安全敲响一记警钟。

43小时鏖战

11月26日火灾救援现场。 

　　"我全家人都在里面啊！"11月26日傍晚，宏福苑火灾现场，一位年轻女子在烈焰冲天的楼前崩溃大哭。她的无助，是许多守候在楼下居民的共同写照——有人举起手写的姓名牌寻亲，也有人通过媒体急切发布寻人信息，期盼着家人的音信。

　　有人在这次大火中与家人天人永隔，也有人幸运逃脱，然而家园尽毁的他们无奈挤进避难所，一边忍受寒冷和暂时无法洗澡的尴尬，一边不得不去思考未来要如何生存下去。

　　78岁的梁太一家是最早入住宏福苑的一批业主，分期供款10年，住了40年。从“楼奴”变为“自由身”，积蓄渐丰。然而所有家产一夜被烧，令她整晚失眠。“今早看到它火小一点，心都舒服点 ，我现在才懂哭。”梁太说。

　　亦有绝处逢生者在社交媒体上感恩消防员的救援。然而现在身处医院接受医护观察的他，第一次不像以前在医院时那样想心急出院回家，因为他已再也回不去这个家。

　　据香港官方通报，消防处在11月26日下午2时15分接报火灾，火势在短短3小时内从3级升至5级。在这场持续43小时的灭火战斗中，消防部门共出动逾1200名消防员，堪称香港消防史上最大规模行动之一。然而，面对极端复杂的火场环境，救援力量依然力不从心，从开始救火到完全扑灭，用了将近两天时间。

　　香港保安局局长邓炳强在11月28日的发布会上指出，宏福苑火灾始于低层外围围网起火，随后蔓延至发泡胶板，火势迅速向上扩展，短时间内波及六座楼宇。火势同时引燃窗户上的发泡胶板，导致玻璃爆破，火焰进一步侵入室内。室内外同时大面积燃烧，加之高温使竹棚与棚网燃烧，断裂的竹枝飞坠引燃其他楼层，形成立体火灾。

　　尽管香港特区政府初步检验表示棚网符合阻燃标准，仍有居民质疑现行标准是否足够，并反映曾见工人在棚内吸烟，存在明显的安全隐患。香港理工大学建筑环境及能源工程学系副教授黄鑫炎指出，宏福苑“十字形”楼体中的天井结构形成“烟囱效应”，一旦起火，火焰在狭长垂直空间内急速向上蔓延。

　　记者了解到，首批抵达火灾现场的救援人员，就为此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隶属于沙田消防局的37岁消防员何伟豪在扑救火灾过程中，不幸殉职。香港消防处处长杨恩健表示，“何伟豪服务消防处约9年，一直克尽厥职，表现英勇”。由此可见，何伟豪是有多年消防工作经验的消防员。之所以仍在宏福苑灭火救援工作中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也可见本次火情之特别复杂。

　　何伟豪殉职后，他的女友在社交媒体发帖，称何伟豪是自己的骄傲。“我好想好想可以再拖住你只手……” 何伟豪与女友十分恩爱，两人已经拍拖近10年。翻看帖文，两人不时出国旅行，又经常在社媒上分享生活点滴。何伟豪经常晒出自己和女友的合照，并表达对女友的爱意。在其中一则帖文中，何伟豪身穿消防制服，紧抱女友，并写道：“多谢妳，嫌我烦都要讲多一百次，Love u，以后都要笑得咁开心。”

　　何伟豪的牺牲，令他的同袍们也平添敬意。消防员吴先生于11月29日轮休时，到沙田消防局进行悼念。其向媒体表示，自己认识何伟豪，虽然交集不多，但大家都是香港消防员，印象中何伟豪是值得敬重的同行。吴先生表示，面对复杂火情，消防员未来或许会应对更多不同的挑战，尤其要跨越心理难关。希望社会各界给予关怀与支持，也希望殉职消防员家属亲人能够坚强面对。

　　从宏福苑火情与持续43小时的救援工作，不难看出，尽管香港消防部门响应迅速，但仍显露出目前来说全球高层建筑都颇面临的一些情况，比如缺乏有效扑救高层建筑全面燃烧火灾的技术。救援成为主要手段，然而过程充满挑战：断电、毒烟、狭窄楼道中居民向下疏散，均极大阻碍救援推进。以香港来说，楼宇密集、道路狭窄，进一步限制救援设备使用。香港消防处处长杨恩健解释，100米云梯车需10米宽道路展开支撑脚，而宏福苑通道仅宽6米，香港多数道路无法满足此类超高设备作业条件。这揭示高密度城市中救援的“先天不足”。

上图：大埔宏福苑火灾熄灭不久后，有市民自发到宏福苑楼下双手合十祈祷。

“生命线”何以失效

　　在灾难应对中，建筑内部的消防系统和逃生通道是保障生命的最后防线。然而，记者了解到，在宏福苑，这道防线几乎全面失守。

　　多位居民向记者证实，火灾发生时，大厦的公共火警警报系统并未响起。这直接延误了居民，尤其是高层住户的最佳逃生时机。

　　逃生通道亦问题重重：被油漆遮盖的楼层数字令居民迷失方向；消防栓无水，使居民无法及时扑救初起火灾；部分通道更被维修工具与杂物堵塞，形成致命障碍。

　　这场火灾将香港旧楼维修市场的长期乱象暴露在了聚光灯下。使用发泡胶等易燃材料的背后，应该向谁追责？

　　在香港，建筑维修工程通常由业主立案法团招标，聘请建筑公司承建。然而，有分析人士认为，法团成员多为普通居民，缺乏专业鉴别能力，往往以“价低者得”为原则。承建商为了中标和盈利，则会极力压缩成本。而屋宇署等监管部门，对于遍布全港的诸多小型维修工地，难以做到全面、有效的实时监控，这使得安全标准在执行“最后一公里”时可能失效。

　　香港警方于11月29日以涉嫌“误杀”逮捕 3 名维修工程负责人，加上28日因涉贪拘捕的8名相关人士，所有被捕人士现正被廉政公署扣查，正试图厘清这条责任链条上的具体过错方。记者也了解到，不少人士反映，接下来，追责并不应止于基层的执行者，应当痛定思痛，进行系统性的反思。宏福苑的烈火，烧出的不仅是建筑材料的可燃性，更是现代都市治理中积弊已久的“沉疴”。

　　有香港市民向记者反映，系统性反思之所以有必要，在于目前香港老楼众多。今年香港特区政府发展局的一项统计显示，楼龄50年以上的旧楼数量在过去十年间由5100幢激增至1.02万幢，其中许多亟需维修。然而香港特区现行法规对临时防护材料（如棚网）的防火要求未能随技术发展及时更新，留下安全漏洞。

　　亦有宏福苑街坊等向记者表示，“香港独特的业主立案法团制度，旨在实现居民的自我管理，这是香港居民自治的一个特色，但实践证明，这些法团存在不少问题，主事者多是退休老人和闲杂人士，因为他们有时间，其他人都要忙于揾食，要打工找生计”。有分析人士认为，这些掌握住宅维修大权的法团虽然经选举产生，但因为住户无暇过问和参与，让法团的骨干人士形成自动延续的“不倒翁”。但“不倒翁”们又常常因专业知识匮乏、邻里协调困难、资金筹集不易等问题，导致重大安全决策被拖延或简化。更有甚者，有些法团与维修公司勾结，大搞围包勾当，偷工减料，形成贪腐利益链事小，造成火灾事大。

上图：大埔宏福苑火灾持续43小时终于熄灭。

　　在这场悲剧中，如何反思社会整体的安全文化意识，成为题中之义。总之，香港各界感受到，宏福苑的鲜血不应白流。它给香港，也给所有高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提供了极其惨痛的教训。是否全面禁用易燃的发泡胶板等材料、用耐燃性更高的金属钢架代替传统竹棚，近日已被特区政府相关官员提上议事日程。另一方面，如何将科学技术应用于楼宇管理，在旧楼安全中成为一大难题。香港理工大学黄鑫炎教授表示，应当发展智慧消防系统，通过建筑内部传感器与数字孪生技术，辅助消防员判断火势“从哪里点燃、如何蔓延，预测会蔓延到哪里”，以提升救援效率。

　　亦有香港市民认为，长远之计，特区政府对大量“超龄服役”且安全隐患丛生的老旧楼宇应当有改建计划，维修仅是治标，根本上还是要结合市场力量，发挥政府的高效管治能力。需要以更大的决心和魄力，简化流程、创新模式，加速都市更新的步伐，从物理结构上根本性地提升城市的安全韧性。特约记者｜汤嘉平（发自香港）

手记：以生命之名的觉醒

　　大埔宏福苑的超级大火已然熄灭，但弥漫在城市的悲痛与反思，不应随风而散。数百个逝去的生命，是他们家庭不可承受之重，也是整个社会共同的伤口。这场火灾残酷地揭示了一个真相：城市的现代化，不仅仅体现在摩天大楼与繁华商圈，更体现在对每一个生命个体最基本的安全保障之上。
　　愿我们能从这场血泪教训中真正觉醒、吸取教训，将“安全第一”从一句口号，内化为从政府、企业到每一位公民的自觉行动。唯有如此，逝者方能安息，生者才能得以前行，我们的城市才能真正成为安居乐业的可靠庇护所。
特约记者｜汤嘉平（发自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