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3D版: 王家卫的家国情怀
阅读提示:《一代宗师》所描述这段香港的历史,不仅是过去叶问们的历史,也是今天王家卫们的历史,同时也是香港永远无法逃避的命运。
撰稿|张 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代宗师》3D版于近期的上映,并非只是2013年上映的2D版的“立体化”那么简单,因为影片经过重新剪辑,去掉了很多枝蔓,不仅叙事更流畅,情节也更连贯,而且,把王家卫试图通过该片所进行的对20世纪上半叶中国历史的叙述也变得更加显明了。因为他对这段“大历史”的描述是通过咏春拳的“一代宗师”叶问的个人经历完成的,而叶问并非是这个“大历史”中的风云人物,故使得这段“大历史”之下的“小叙述”充满了张力,也显得别有深意。
“父亲之名”
与2008年由甄子丹导演的以打斗为主的传统的“硬”功夫片《叶问》不同,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可谓是“软”功夫片,其目的不在于展现新颖的格斗技巧,渲染传统的武侠精神,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是借功夫片的包装来展现自己的家国情怀而已。如《一代宗师》虽然与《叶问》相同,也有叶问与北方武士交手和与日本人遭遇的情景,但在前者中叶问却被王家卫置于一个更大的历史框架,因而其行为也远比甄子丹在后者中让叶问单纯的打斗所要传达的意义复杂得多。而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就是《一代宗师》里的叶问与来自奉天并整合了南北武林及各大门派的“中华武士会”的因缘际会。在影片中,叶问在1936年代表广东武林参加“中华武士会”会长宫宝森在佛山的引退仪式并与其“搭手”而一举成名,随后他又与宫的女儿宫二宫若梅一战倾心,得江山亦得美人,可谓风光无限。但之后叶问却厄运连连,他虽已备好北上奉天的御寒大衣却因抗战爆发烽烟相阻与宫二失约,自己也因不愿丧失气节与日本人妥协而工作无着,后又因饥荒而失去两个女儿。而对于这样的结局,叶问在与宫宝森和宫二相遇之前并未想到,他坦言,“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我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 他生活优裕,家庭幸福,可与宫宝森父女比武之后他却接连遭逢个人情感的波动及国家变故,坠入了人生的冬天。表面上,这些厄运是由1937年的抗战及1938年日本人占领佛山所引起的,实际上却是从他四十岁这年在宫宝森的引退仪式上与其“搭手”取胜并获得“名声”开始的。但对叶问获胜可能引起的后果,早已历经沧桑的宫宝森却有预感,所以,他在引退仪式上通过比武有意输给叶问后,特地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叶问一句话:“叶先生,今日我把名声送给你,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台。希望你像我一样,拼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这部影片的真正的故事就从此处开始,或者说,这部影片真正的主题或王家卫在这部电影里所潜藏的“情怀”至此也才凸显出来,那就是叶问、宫二及其师兄马三围绕宫宝森的“父亲之名”(the Name of the Father)的诫命以及如何对待这个诫命所发生的故事。在拉康看来,“父亲之名”所传达的就是“大他者”(the big Other)所代表的“象征秩序”(the symbolic order),宫宝森这个“父亲”通过自己的引退仪式传递给叶问的就是“中华武士会”这个中国武林的象征秩序,而“中华武士会”不仅寓意中国的统一及完整,也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即影片中所强调的所谓的“面子”。显然,接受了这一“名声”的除了宫宝森女儿宫二,还有其亲自指定的接班人也是他的大徒弟马三,再就是叶问。但出乎宫宝森意料的是,他在遇到叶问之前曾看重的马三不仅鲁莽好胜,不知进退,还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汉奸,最后自己也在与其交手中受到重创而死去。但宫宝森人虽死于非命,作为“父亲”的影响并未随之消失,相反,其“象征权威”从此方被人们认识和维护。而“父亲之名”也只有在父亲死后或“名存实亡”时其效用才能发挥到最大效应。如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王子哈姆雷特之所以念念不忘要为父复仇,也是因父亲亡灵也即“父亲之名”发挥作用所致。因此,为了为父报仇,宫二才会毅然退婚并守独行道,以终生不婚不后不传艺为代价,并冒生命危险用家传的绝技六十四手击毙了马三,维护了宫家的“面子”,其实也就是宫宝森“父亲之名”的威严。当然,如同哈姆雷特因为父复仇引起的悲剧命运一样,宫二为父复仇做出的牺牲也是巨大的。她不仅不能与曾让自己心动的叶问成就一段姻缘,也因此而身负重伤,最终沉疴不治而在遗憾中弃世。同样为了维护宫宝森“父亲之名”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就是叶问,如果说宫二维护的“父亲之名”乃宫氏一家之“私名”,乃是“家仇”,叶问维护的“父亲之名”则为宫宝森转给他的“中华武士会”之“公名”,则为“国恨”。为了维护这个“中华武士会”的“面子”,叶问在抗战期间不向日本人低头,宁喝“珠江水”而不食“日本米”,坚持大义,因此变得一无所有并备尝艰辛。这其中,最让他怅然若失的则是失去了前往奉天拜会宫二的机会,而他与宫二的万里之约到头来只留下了大衣上的一颗纽扣作为念想。这颗纽扣,就是拉康讲的“对象小a”(objet petit a ),它是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象征着叶问与宫二不能实现的相聚和永恒的隔阂,但却让人欲拒还迎,无法消解。所以,虽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他们两人即使“久别重逢”,到头来也只能是世间的一次普通的“相遇”而已。
当然,对宫宝森的“父亲之名”的权威的最大的彰显,还是他的大徒弟马三的悲剧命运。马三本来深受宫宝森喜爱,所以,宫宝森才会指定他接自己的班,但是他一旦违抗自己的诫命并背叛师门,即首先被其训诫。虽然马三暂时逃脱他的惩罚,但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被秉承父亲遗命的师妹宫二亲手处决。这个警示无非是要表明“父亲之名”的至高无上与“父亲之命”的不可违抗。而这个“父亲之名”所代表的那个“大他者”,就是“中华武士会”或者中国的尊严及其象征秩序。
香港是个“无父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父亲之名”不仅存在于1949年前的风云变幻的大陆,此后它竟然在香港这个“化外之地”也存有余威。因为不仅叶问,宫二、宫宝森的师兄丁连山、国民党军统杀手八极拳宗师一线天等武林人士也都悉数逃避至此,而他们相聚的大南街也由此变成了中华武林的缩影,宫宝森的“父亲之名”也依然在支配着他们的命运。但正如叶问这些昔日的武林豪杰从佛山“共和楼”的金光闪闪的厅堂里退居到香港简陋的大南茶馆中,往日壮怀激烈的“共和”梦想如今已变成了琐屑的回忆,而宫宝森的“父亲之名”这时也随之从之前的“前台”隐退到了“后台”。不过,他虽若隐若现,但却从未消失。如宫二家里郑重供奉的宫宝森的遗照,其师兄丁连山对昔日历史的的回忆,叶问通过那颗大衣纽扣所抒发的对宫二的思念等,都在不停地显示和强调着其无所不在的权威。
可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香港却像一个“无父之地”。除了叶问领取香港身份证时拍摄身份证照的那个镜头外,影片再无任何一个与当时控制香港的港英当局有关的镜头和情节。考虑到王家卫本人即是1949年后随父亲自大陆迁居香港的“香港人”,以及叶问作为香港的文化符号的特殊意义,这部影片中关于香港的港英当局的新的“父亲之名”的缺失更加耐人寻味。因为,在影片里,不管叶问也好,宫二也好,还有那些曾经在大陆叱咤风云的武林人士也好,他们虽然流落到了香港,但其遵循和服从的却依然是宫宝森以“父亲之名”所缔造的“中华武士会”的象征秩序,而并没有“入乡随俗”,接受香港这一“新父”的法则,承认其权威。其实,从传统的角度看,宫宝森并不是个完美的“父亲”,他没有妻子,亦无子嗣,仅与女儿宫二相依为命,而且,他识人有误,居然让马三接自己的班,结果反死于其拳下,但为何大家对其始终尊崇?对于这一点,齐泽克曾这样解释过,“我很清楚我父亲实际上是个不完美的,糊涂的,无力的造物,可我还是相信他的象征权威(symbolic authority)。”这是因为“父亲之名”是至高无上的“信仰”,而不仅仅是“知识”。所以,这也是虽然宫宝森早已死亡,但他的影响却不仅没有随之消失反而变大的原因。
现在,或许可以对《一代宗师》为何在2013年推出2D版后因情节芜杂纷乱让人不解而反响不佳作出一点解释了。这其中除了投资方和档期的原因之外,我认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导演王家卫在此片中触碰到“父亲之名”后所产生的困惑。因为王家卫在这部影片中所试图讲述或重述的叶问的历史其实就是讲述他自己或者1949年后的“香港人”的历史,而他本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用《圣经》福音书里所记载的耶稣所讲的那句著名的话来说,就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显然,宫宝森所象征的“父亲之名”不仅在影片中对叶问施加着影响,对影片之外的王家卫,也同样是一个权威,更是一个禁忌。所以,王家卫在揭露这个“香港秘密”的同时,也必然会触及这个秘密之后的众多香港人的“创伤”,而这个“创伤”在影片中就是宫宝森所来自的“奉天”。我以为,影片以“奉天”而不是别的地方作为宫宝森的住地实有深意在焉,这意味着宫宝森代表的“父亲之名”的象征秩序,乃是“奉天”之意,而“天意”无疑是更为至高和至尊的“父亲之名”,因此,秉承了其“父亲之名”的叶问等人要做的只能是“奉天承运”。而“奉天”也就成了他们难以触及或者说不愿意触及的“实在界”(the Real),这里有宫宝森居住的中式传统院落,在其厅堂深处挂着孔子所言的“仁者寿”的牌匾,院子里则是一树树傲雪凌霜的梅花,这一切都让人想起中国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以及梅花所代表的中国人的气节。但这是在“父亲之名”的绝对权威严厉笼罩下的世界。因此,影片中的“奉天”总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让人望而生畏。宫宝森死于此,马三亦死于此。这里有家仇国恨,有难以抑止的悲痛,可也有宫二无尽的深沉的爱,它让人既无法忘怀,也无法摆脱,一如艾青写于1937年的那首《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的诗所抒发的那种深沉的情感。
这也是为何叶问等人在1949年后抵达的香港在影片中奇怪地变成了个“无父之地”,且港英当局被有意无意地省略或忽略的原因。这也是王家卫等香港人对待自己来的身份的矛盾态度。而且,无论是电影内还是电影外,还是从叶问到王家卫本人,这一身份的困惑从来都没有消失过。由此也可看出,所谓的“香港梦”,不过是这百多年来的“中国梦”的“梦中之梦”罢了。这也是香港的秘密。意大利思想家克罗齐曾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同样,《一代宗师》所描述这段香港的历史,不仅是过去叶问们的历史,也是今天王家卫们的历史,同时也是香港永远无法逃避的命运。当然,不同的人看待历史的角度不同,结果自然也不同。
而面对“父亲之名”的权威,王家卫在这部电影里传达的那种哀而不怨、怒而不伤的态度让人赞赏,借用影片中叶问的话来说,“一条腰带一口气。我一生经历光绪、宣统、民国、北伐、抗日、内战,最后来到香港。能够坚持下来,凭的就是这句话。”显然,由这“一条腰带一口气”所代表的是更加久远也更加有力的那个“父亲之名”,也即“奉天”之名。或许,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父亲之名”的激励,这部电影中的每个人都活得很有尊严,他们不管是对“父亲之名”的维护还是背叛,爱还是恨,乃至生或死,都哀而不怨,怒而不伤。这使得《一代宗师》拥有一种高贵的品格。而影片中犹如油画般凝重的场面和一张张迅速成为历史记录的档案般的“老照片”,亦让我们一次次回忆起那种消失已久的中国人的那种高贵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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