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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园”,在查济古村的复活

日期:2015-05-06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他在查济古村的“澹园”博得了许多人赞美,其中包括慕名前来的好莱坞明星朱丽叶·比诺什。
撰稿|楼耀福
 
那幢很漂亮的古宅是南京一位画家买下的
 
  汤国来上海嘉定的前一天,有一个画展在上海莫干山路香格纳画廊揭幕,同时展出的还有他的一个名为《墟》的影像展。
  汤国的《墟》用枯枝败叶为材料不断组合变化,拍摄了7000多张照片后,形成了一个影像作品。上海评论家吴亮观展后赞不绝口,“这是一个形式上非常简洁、同时具有多重象征性的复杂作品,既触目惊心又空茫寥廓”,“这是一个杰作”。
  我见过汤国在泾县拍摄的几张废墟的图片。2009年我去泾县时也目睹过那片瓦砾遍地杂草丛生之地。虽然狼藉,那高大石柱上的雕刻彰显着当年的华美,残留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仍无法掩饰昔日曾经的辉煌。我注目那片废墟,从窗棂的木格判断,应该是明代的建筑。如果说圆明园的废墟,是因为英法联军的入侵,那么这些年类似我所见到的、汤国所拍摄的乡村废墟,又是因为谁?也许两者不能类比,但汤国的《墟》,和他的配音哼唱,悲哀、飘逸、怨恨,可谓是对我们祖先所建的美好家园的一曲挽歌,无比凄美。
  “老屋里的油灯、案几和抽屉里的东西,都还在原地守着。藤蔓爬过一大堆空空的酒瓶,覆盖了井台、铁皮桶、腐烂的绳索。扁担和锄柄都褪去了光泽,蛀虫啃咬的木屑堆积在地上。疯长的灌木野草让小路弯曲变形,建筑残件散落在地上随处可见。幽黑的老屋,竹篮、油灯、葫芦、丝瓜筋悬挂在屋梁上,地面、墙板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劳作痕迹……”这是汤国的文字,字里行间满含他依依惜别的情感。
  时间切到2013年5月。吴亮与汤国来嘉定。一见面,吴亮对我说:“汤国在泾县查济买下个带花园的明代古宅,我常去玩。是个如你一样好客的艺术家。”我笑了:“我去过查济两次,当地人告诉我,那幢很漂亮的古宅是南京一位画家买下的,今天,算是见到主人了。”吴亮知道我也喜欢古宅、老家具,就说:“你们是物以类聚呵!”我说:“是人以群分。”吴亮哈哈一笑:“所以才叫人物。”我说:“你和汤国是人物,我闲人一个。”
  汤国确实是个人物。1955年,他出生于江苏无锡;1986到1989年间在南京艺术学院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早在上世纪70年代,他的作品就开始在省级以上书画大赛中获奖,之后在上海、台北和意大利米兰等地多次开办画展;由汤国主持修缮的北京智珠寺古建筑群,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侯孝贤拍电影《海上花》,场景所需老家具,是委托汤国代理的;更牛逼的是汤国画画的纸,是他在泾县自己制造的。
  上世纪80年代,汤国尝试在绘画中表现力度,让他困惑的是,用力重一些,市场上买回的宣纸就破了。“为什么古代画家能够‘力透纸背’,而我们做不到?”为寻找真正传统意义上的宣纸,他来到泾县小岭村,访问纸料制作高人,在古老的纸作坊里,严格遵循古法五十多道工序,不加任何化学辅料,自然备料,选料,蒸煮,晾晒,造纸。一呆就两年。两年里造的纸,汤国说够他一辈子用的了。
  那两年,汤国常在泾县山中转悠。在查济古村,见一个农民要出售一幢破败的明代老房子,他动心了,买下这幢老屋。他的理由很简单:“这里安静,能让人静下心来。”古屋经汤国修缮,恢复了原貌,取名“澹园”。一开始投入20多万元资金进行抢救性修缮,用了半年时间。但每幢古建的体量不一,损坏情况也不同,这笔费用很快用完,不断追加。直到现在,小修小补不断,一直在投钱。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春天来到了澹园。两三亩大的院子里,汤国种起芭蕉、竹林,成了查济村的“村民”。每到周末,汤国会从南京开车两个半小时到那里住上两三天。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则带了一帮趣味相投的朋友。
  
85帧照片,每一幅都是查济古村落的记录
  
  汤国在我们家喝着茶,介绍着他的“澹园”。
  “我对古建筑抱敬畏之心。我尽可能地保留它的原来面貌。即使设置水电管线的埋设,也尽量保持对原建筑的最小干预和损伤。花园里有块四米长的石板,我用来做桌面,上面还刻着明代万历年留下的文字,还有‘澹园’、‘艺漱’古代石匾额。连明代紫藤、腊梅老根我都保留着。” 
  汤国赠我一本他的摄影作品集《人境》,限量版,85帧照片,每一幅都是查济原生态和沧桑岁月的记录。
  《人境》的文字很少,仅尹吉男先生的代序《自然之眼与现代化边际》和汤国自己写的《后记》。汤国在给尹吉男的信中说:“山村以种水田、桑蚕、茶叶、竹笋、板栗为业。各种生产、劳动工具乃传统形制。水牛耕田、手工制茶、竹匾养蚕,自古至今未有重大改变。村茶叶年产量二千多公斤,板栗年产量30吨。”叙事简明质朴,如尹吉男所言与汤国“摄影的拍摄风格如出一辙”。这段文字提到了我喜欢的茶。泾县有太多的好茶。
  汤国说,“在查济村,吃的都是当地的食材,包括院子里的竹笋,连茶叶都是自己采摘炒熟的。”
  查济村民自己做的茶,我是喝过的,那是已故著名作家鲁彦周的夫人、画家张嘉在那里小住的时候寄给我们的。但汤国做的茶,我没有喝过。
  凑巧的是我也做过茶。一个月前,我刚去过福鼎茶山,当地茶人陪我们一起在海拔900米高的九峰山采野茶,满满一网兜,当夜我带回上海,之后晾晒萎凋,试做白茶。我第一次尝试,有少许茶叶因为太嫩、日光太强被烤焦,但成茶后仍无法掩饰我内心的喜悦。有朋友来,我便拿出来分享。
  我请吴亮和汤国喝我自己做的茶。当然也喝别的茶,如武夷山“邹府家茶”的牛栏坑肉桂。这茶再昂贵,此时却抵不过这款我自己做的茶。因为这茶不仅有一种山野气息,更是因为我亲历参与制茶,而觉无比亲切。 
  临别的时候,我送了点白牡丹、老白茶给汤国。大概过了大半年,冬夜,我在微博上看到汤国在查济的老屋煮老白茶。我像是听见瓦罐煮茶时的声音,如嘶鸣,如细语。茶气在冬夜袅袅升腾,茶汤泛着白色泡沫。他说,陈年老寿眉,煮着喝真不错,回甘满满。我看着那图片,温暖极了。正好,那夜我也喝着老白茶,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到了皖南山村,与汤国面对面,把盏品茗。
  
很多旧物都因为某种错误的观念被损毁
  
  我与汤国另一个“类聚”之处,是都喜欢老家具。尽管我的收藏与他不在一个层面,就像弈棋,我只是业余,而他早已是高段位的职业棋手。经他手的古典家具无数,侯孝贤拍电影《海上花》,所需之老家具,当年影片顾问、作家阿城都是委托汤国全权代理的。雕花大床等家具报关时作装箱前的检验,摆满了整个篮球场。看到海关人员手头厚厚的一叠表格,汤国想不知要奉陪到何时,便找了个借口先去睡了。满满的一个集装箱,从此岸运往海峡彼岸。更令人啧啧称羡的是,汤国至今藏有黄花梨大柜等重器。
  玩老家具,我与汤国,无疑是小巫见大巫。虽如此,在对老家具的痴迷和喜爱上,我与他是共同的。
  近二十年来,我也断断续续收藏了不少。因为喜欢,我还写过不少文字,结集出版的著作《月河淘旧》还被两度列入“书香上海”好书排行榜。“业余的”见来了“高段位职业棋手”,请教是必须的。汤国翻着我送的《月河淘旧》,之后在屋里巡视察看。
  在书房一对椅子面前,他止步了。那是对南官帽椅。他上下看了好久,摸了摸扶手,对年份、材料一一鉴定,连称:“好东西。”这对椅子下面的横档,我一直感到用材还不怎么精致和规则。我问汤国,要不要请人整一下?汤国说:“千万不要。原来怎么样,还是让它怎么样。”
  汤国认为:“所谓修旧如新、修旧如旧都是不对的,按照威尼斯宪章,应该保护所有原来信息,这是当地对人类遗产保护的法律规定。但是现在,很多旧物都因为某种错误的观念被损毁……”“古建筑的面容,到处都是苍老皱折的表情,脱漆褪色是正常的。对于老者,我们无需对她进行除皱拉皮,或套上花枝招展的外衣,否则就是个笑话。让古建筑的梁、架、枋、柱的颜色,慢慢变深的是时间是自然,沧桑的面貌是模仿不出来的。”
  正是这种态度,他在查济古村的“澹园”博得了许多人赞美,其中包括慕名前来的好莱坞明星朱丽叶·比诺什。也正是这种态度,历时五年,由他主持修缮的北京智珠寺古建筑群,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
  
他在土宣纸上宣泄内心的忿怒和对老建筑的留恋
  
  汤国画过许多画。他有一幅画曾在意大利米兰展出过,后来成了韩少功 《爸爸爸》的意大利文版的封面。韩少功还有小说《归去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的句子。昔日家园、老树新叶、古人美袂……也许,这幅画做韩少功《归去来》的封面也很恰切。
  汤国的一些画与他那山村老屋的气场是一致的。他往往画中有画,满纸古意。人物有时无眉目,透逸着宋画的气息,却又不同于宋画。他也许在想象几百年前在已成为“墟”或将成为“墟”的老屋里生活着的古人。如梦如幻,有点模糊,面貌不清。或在庭院的孔门前,或在老屋的廊檐下,或赏画,或品茗。汤国将自己与古人融为一体,营造着“归去来兮”的禅境,释放久蓄于胸的乡村士大夫情结。“山水,青檀树,大木构架,石雕砖雕木雕,榫卯结构,晾晒场,溪流石臼,青石板水槽,烘纸的泥墙,草木灰的清香,青砖小瓦,溪流在歌唱,大山植被都快乐起来,一派生机勃勃。”汤国描绘的情景令人神往。“在农村生活的人都去了城里,而没有好好收拾自己的菜园、花园”,没有好好收拾,美好也终究要成“墟”,汤国无比痛惜。
  吴亮与汤国有个访谈。吴亮问:“有一阵,你的画里面频繁出现飞翔的人,或者是梦境,或者是超现实的幽灵,在房子屋宇上方御风而行。”汤国答:“可能是羽化登仙的人吧,可能是自由飞翔在自己屋子里外的人,可能是围绕欣赏老祖的人,也可能是被拆迁逼出来的幽灵,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画的确是在南京老城大拆迁的时候画的……”
  亲眼目睹大片漂亮的老建筑在无知的巨手挥动下,被沦为“墟”,汤国惋惜、愤怨,却又无奈。他只能在他的土宣纸上宣泄内心的忿怒和对老建筑的留恋。他的这种情感,与他在皖南山村看到一幢幢元代、明代的古屋被化为“墟”是一样的。
  至此,我才明白汤国为什么买下查济那幢已经破败不堪的老屋,又为什么倾其所有整理修复这幢老屋?原由之一是他不想让六百年前的“澹园”沦为“墟”。
  汤国此次嘉定之行,是我与他的初次相识。因为彼此间的“类聚”,我们一见如故。之后,我们在互联网上互相关注。汤国的微博有个专栏《乡村日记》,常常发布山村的图片:一幢破败的老屋,几件零乱的老家具,野外被丢弃的古代石件,乃至一篮刚刚采摘的毛峰鲜叶……浓浓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我常常点赞,转发。我只是想让更多的朋友感受那个“砸在头上的雨滴绝对干净”的地方。
  前不久我去南京,汤国请我去他工作室喝茶。 
  工作室在闹市一家写字楼的二层。夜里,整个楼面空荡荡的,有点旷荒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大隐隐于市”。我观看了他的画、瓷艺以及他设计制作的水晶吊灯……他在艺术领域的创造令人赞叹。茶烟、老家具、画、乃至他随意置放的一件古陶……构成了都市人的隐逸场景。与整个环境有点“隔”的是挂在正中央的一幅画,庞大的一张脸,嘴巴被一层层布条严严实实封住。
  汤国说,他画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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