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饮者皆寂寞
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苍苍。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荆南兮赵北,碣石兮潇湘。
澄清规于万里,照离思于千行。
横桂枝于西第,绕菱花于北堂。
高楼思妇,飞盖君王。
文姬绝域,侍子他乡。
见胡鞍之似练,知汉剑之如霜。
试登高而极目,莫不变而回肠。
七月流火,八月桂露涨秋池。皓月当满、人间盼团栾之际,有客倚清辉酩酊而来。
此君挥霍青春,面带病容,疾在脏腑。不过,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个五短身材的小胖子,应该生着圆圆的脸,又细又长的眼睛,又高又宽的额角,眉毛当中大概能跑马。
他的嘴很大,恰与手上捧着的酒杯相衬。牛饮鲸吞,喝得比倒得更快。虽然其貌不扬甚至可称“奇形怪状”,但神情偏偏从容镇定,居然还泛出一点风流潇洒的意味。
突然,这位先生变魔术一样伸出一双筷子,一边击打杯沿一边慷慨吟啸:“人在天涯,支离憔悴。酒入金樽,何妨沉醉?荆南兮赵北,蜀中兮关外,洛阳兮长安,胡鞍汉剑凝霜华,明月多情寄相思,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曲毕,泪沾衣。熟悉他的老友们却笑了:“大头鬼就是大头鬼。天上地下,别说过去40年,哪怕过去80年、100年、1000年,大头鬼永远乱七八糟、神经兮兮、死性不改,永远好玩得不得了。”
——江湖上仅有一个死鬼的头会那么大,仅有一个死鬼会那么乱七八糟又那么好玩,仅有一个死鬼值得你跟他干杯跟他纵浪,跟他同销万古愁。
怀念古龙(原名熊耀华,1938年6月7日一1985年9月21日)。
上图:年轻时的古龙。
酒色
据说汉朝某只著名的刘家阿猪曾经春光骀荡,大放虎狼厥词: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人。
这话用在嗜酒如命、好色薄幸的古龙身上竟也合拍: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人;能三日无妇人,不能一日戒杯中物。
高纯度、大剂量的酒精,于作家而言或许起到了一种“灵媒”的效用,既架起一座通向传奇故事、瑰丽神殿的深渊幻梦之桥,也像是需要对等付出的代价,以及泥潭溺毙的恶毒诅咒。
从杜康曲蘖中“酿”出《苍穹神剑》开始,到肝炎折磨下依旧心系醇醪琼浆琥珀光、绝唱“大武侠时代”短篇系列,古龙始终酒气纵横,江湖始终痛快淋漓。他让《武林外史》里的沈浪与快活王交流饮酒经验,一语早早定乾坤——英雄若不病酒,正如美人从不多愁,未免缺了点趣致,岂不寡淡无聊?
上图:当年古龙小说在台湾的版本众多,这些是流传过程中常见的几种作品书影。
在古龙的笔下,形形色色的侠客喝着酒,释放着那一刻形形色色的情绪。比如甫出场时的李寻欢大口地喝着酒,大声地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仿佛地狱中的火焰焚烧着肉体与灵魂。待酒瓶空了,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个女子的人像有着柔和而优美的轮廓和线条,但他本人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显然,借酒忘情的中年人李寻欢,一辈子都忘不了少年时代那个如诗如歌、冷香幽幽的影子。
比如胡铁花就记得,自己一共被楚留香这个老臭虫灌醉八十九次。有年夏天,莫愁湖上的荷花开得好美,他们用荷叶卷成酒杯,喝一杯酒,抛一张叶,到后来整条船都几乎被荷叶塞满了。彼时高亚男刚从华山学会一套“回风舞柳剑”,只要一喝醉,便非要将这套剑法练给他们看;而只要她一练剑,胡铁花就憋不住想小便,但“死公鸡”姬冰雁可以三天不说话,一开口就是夸高亚男的剑法……她喜欢他,另一个他喜欢她的三角关系,纯然一派小儿女的可爱姿态。
比如陆小凤闭着眼睛,胸膛上摆着满满的一杯酒,床又软又舒服,他懒得多动一下。勾魂手索命的鞭子被“灵犀一指”轻轻捏住,仿佛狂舞的金蛇一瞬间被打中了七寸。对手拼尽全身力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也敌不过“四条眉毛”的两根手指,而后者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汁液都没有溅出来——此际,酒具即为道具,完全成了陆小凤碾压式炫技的一个注脚。
比如卜鹰穿一身纯丝的黑袍,打着赤脚,脖子上挂了双形式奇特的黄金色多耳麻鞋,手里提着关外牧民们最爱用的羊皮酒袋,上古巢居人一样斜倚在一棵树干上,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雾一样浓的羊乳酒,甜甜的入喉,到了肚子里烧成了一团火。“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吐露,是真言。”低唱波斯诗行的游子似乎回到了他生长的地方,风吹草晃,牛羊隐现。酒里藏着挥之不去的乡土的味道,郁郁青青,直抵柔肠。
美酒为先,再议美食。毕竟与仕宦世家的雍容贵雅、端庄矜持格格不入,所以古龙别扭造作了一番,“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前的云石紫檀桌上,有一篮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荔枝,嫩绿的是柠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南海异果,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总是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红焖冬笋,汉罗宝,发菜花菇,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尔后忽然想通了,最终选择大大方方地回归自己真正钟爱的市井烟火、草根摊位、肉食者不鄙——“先把一张直径两公尺左右的烙饼,平摊在桌上。饼要烙得薄,还要烙得有劲道,才不容易破。饼摊好了,拿一根三尺长的保定府玉白葱来,掐去葱青,只剩葱白,蘸上皇宫大内太监做的上好面酱,搁在旁边。然后用木勺舀起三四勺大肉,大概有一斤到一斤半之间,舀在烙饼的中间,成一长堆;然后把左边的烙饼盖上去,再把右边的烙饼盖在左边的饼上,尾部卷起,卷成一个长筒,用两只手捧着,揣在怀里。就可以开始吃了。咬一口葱面酱,咬一口饼。左边一口,右边一口,中间再一口。”“大小姐心里面正胡思乱想,一盘炒鸡蛋已经端了上来,鹅黄色的一盘蛋,上面缀着十来点翠绿的葱花,香、嫩、柔、滑,胡大小姐本来准备只吃一口的。小小的一口,可是一筷子夹下去,眼睛和筷子就再也舍不得离开这盘炒鸡蛋。”
酒足饭饱思淫欲。与文坛耆宿及其他同时代武侠小说名家的“江湖处处是处女”不同,古龙实在写了太多的“酥乳、纤腰、长腿、玉足”,未着寸缕的绝色尤物严重通货膨胀。鉴于他笔下的罂粟花们总是动辄脱光衣服,保守派读者常诟病此系“不尊重女性”。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暗贱难防、明骚易躲,熊大头虽非固守男德之贤夫良父,却也渣得坦荡,间或表现进步的思想。那些脱光衣服的女角色们往往自主性极强,不屑于走传统路线把男人视作唯一的指望,各有盘算:白飞飞是为了留下一个孩子;王夫人、林仙儿等是为了施展诱惑方便计划;石观音和朱珠则是为了对镜傲娇……而最让人意外并不禁颔首的,是古龙分配给蓝蝎子和波波的经典台词——
“铃铃眨着眼,突又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本是女人的权利,男人天生比女人强,所以本该让女人几分。’”
“……蓝蝎子忽然走过去,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光。……‘就因为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就因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才会做出那些事。’”
“波波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扶起我的头来,我不要低着头死!’”
“她活着不肯低头,死也不肯低头。”
才情
古龙无法拯救自己沉重的肉身和难以餍足的欲望,而他的天才却不啻宿命造化炼制的特殊解药,使这颗大头得以在自卑与自信、鄙陋与豁达之间苍黄翻覆。他既能屡屡启用“变态侏儒”的设定投射内心的煎熬与崩溃,长期困陷“侏儒不配有正常感情和性爱”的无力,质疑所有投怀送抱背后的真实目的;又不吝于在书里塑造睿智风趣、又“正”又“魅”的人物群像,为一切代表善良、勇敢、赤诚的符号献上最高礼节的赞叹。毋庸置疑,淡江英语专科学校(现为淡江大学)最出名肄业生、文字风格与价值取向浪漫、开放、肆意的古龙,因深受优秀外国文学的滋养,更具“现代性”色彩。
上图:当年古龙小说在台湾的版本众多,这些是流传过程中常见的几种作品书影。
根据不完全统计,古龙在其武侠小说的序言中,曾数次提及以下著作:
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司汤达的《红与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梅里美的《伊尔的美神》;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呼啸山庄》、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赫特的《米兰夫人》;米切尔的《飘》、奥尔科特的《小妇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西格尔的《爱情故事》……
而1982年接受台湾某报采访时,古龙透露,自己当年最喜欢的小说,分别是《风满楼情满楼》与《死亡拼图》。前者英文名《master of the game》,正版今称《谋略大师》,乃西德尼·谢尔顿的代表作之一;后者为罗伯特·洛德朗的作品,同属悬疑惊悚题材,可见杂食的熊大头特别偏好这口。顺带一提,他写《血鹦鹉》的冲动源于好莱坞电影《大法师》(即《驱魔人》),而书中浓墨重彩勾勒的“奇浓嘉嘉普”,原型极可能是北欧神话中的金伦加鸿沟(Gunnungagap),创世前的阒旷冰火虚空。
通过如饥似渴、孜孜不倦地阅读、学习、借鉴,古龙将近现代西方文学的技巧与理念巧妙融入个人的创作历程,终以一己之力,提携武侠小说向超出通俗文学的方向慢慢靠近。《多情剑客无情剑》《碧玉刀》须鸣谢毛姆的《人性的枷锁》《生活的事实》;《铁血传奇》自伊恩·弗莱明的“007”吸收灵感;《流星·蝴蝶·剑》模仿了马里奥·普佐的小说《教父》;《拳头》纳入“嬉皮士”浪潮;末期的《海神》,也是对理查德·康奈尔的《最危险的猎物》的致敬……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古龙一腔孤勇,披荆斩棘,开天辟地——
他精于描写非对称战斗,提升了武侠小说的整体智商与格局。何谓非对称战斗?你的武功比我高多了,“你拍一我拍一”报菜名式互殴三百回合的老套路显然不可行,那么我能否暗中雇用杀手、派遣刺客?能否运作交易,联络你的属下、你的情人出卖你?受非对称战斗的基调影响,古龙小说里的高手多是江湖经验丰富、决断力强的精英,没有靠金手指开挂、不知所云的庸才蠢货。习武之人别无终南捷径,唯有流汗流血地勤修苦练。
他小说的重心偏移“人”而非琐碎具体的事件。且看古龙自白:“情节的诡异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但人性中的冲突却是永远有吸引力的。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变化,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他们是人,不是神,他们也会痛苦、悲哀、恐惧。”“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
由此深入讨论,古龙对武侠小说最大的贡献主要有两点。其一,率先提出划时代的观点,“我总认为‘动作’并不一定就是‘打’”;“武侠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应该先制造冲突,事件的冲突,尽量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若再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武侠小说毕竟不是国术指导,武侠小说也不是教你如何去打人杀人的。血和暴力虽然永远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全令人反胃了”。因此,武侠小说要描写“动作”而非“打来打去”,动作描写依托剧情存在,无剧烈冲突无意义,“打”不过是高潮的释放。完整、合格的动作描写,是产生冲突解答“打”的必要性,塑造气氛帮助读者入戏,交手的过程要简洁、快速、有力,达成攀至峰值的“爽”。
其二,极大地拓宽了武侠小说的边界,“古龙美学”独树一帜。总有不读原著或阅历浅薄的好事之徒,借“短句换行骗稿费”“文青呻吟装腔势”云云嘲讽古龙,但除却部分烂尾或代笔的产物,古龙“成熟期”潜心构造、认真对待的佳作精品,均采取类型化、风格化、抽象化的表达策略,以写意、留白的叙述态度,推动乃至逼迫读者参与构建一个充盈着舞台感、似现实然超现实的“古氏江湖”。这个江湖像谜题、像散文诗;这个江湖里的人都具有鲜明的象征性;这个江湖的语言强调音韵、节奏、画面、情境、哲思;这个江湖的“教辅秘笈”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乔伊斯、伍尔芙、博尔赫斯、杜拉斯,以及比利·怀尔德、山姆·毕京柏、赛尔乔·莱昂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这个江湖像摩登都会霓虹燃烧的长夜,高堂广厦,穷街陋巷,尽是孤独。
弃子,浪子,佛子
上图:楚原导演《三少爷的剑》剧照。
“父亲”“妻子”,纠缠古龙一生的心结。
他是被父亲抛弃的孩子。从前,他会让王怜花、白飞飞对生父快活王恨之入骨,白飞飞不惜嫁给快活王从而实现杀人诛心的报复行动;她的儿子阿飞初入江湖时,也怨着从未谋面的生父沈浪。后来,古龙的森森戾气终是缓缓消退,于是我们听到了龙小云的放声大呼: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于是王动为父亲化身蒙面人传授武功的苦心孤诣痛哭流涕;回到狼山的朱云面对父亲的尸身泪流满面;谢家三代父子关系都做不到真正的“太上忘情”,谢小弟虽然自小从母亲慕容秋荻那里继承了对父亲谢晓峰的仇恨,最终还是原谅了父亲的一切。
“弃子”长大了,在黑暗中与“贫困”“自负”和“寂寞”这三大宿敌艰辛博弈。所幸,他及时放弃用累累疤痕挣一个流氓大亨的念想,转身握紧比刀锋更摄人的笔锋,腾跃化龙。而以文揾食充当名家枪手到自立门庭、开宗立派,斩获难以想象的金钱、珍玩、醇酒、莺燕后,他无措、怅然又抛不下“浪子”的铠甲面具,只会不断地伤害离得最近的情人,也被情人伤害。
上世纪60年代起,古龙先与郑莉莉(郑月霞)同居并生下一子,后投向叶雪怀抱生下次子。1975年,古龙与梅宝珠结婚,并完成户籍登记——宝珠就此成为古龙一生中唯一确定完成公开仪式并进行户籍登记的合法妻子;1977年,三子出生。同年,古龙陷入“影星赵姿菁事件”——赵小姐在台视连续剧《绝代双骄》中饰演铁萍姑,芳龄十九,昏了头的熊大头偕其同游北投、石门水库、台中等地并投宿饭店,女方父母遂以男方诱拐之罪提起诉讼,社会舆论对古龙大加挞伐。
婚姻生活一地鸡毛狗血,但70年代中后期开始,古龙在影视圈炙手可热。邵氏电影公司的金牌编剧倪匡青眼相顾,将古龙的《流星·蝴蝶·剑》荐给楚原,两人一拍即合,影片上映后大获成功。邵氏嗅到商机,立刻把《天涯·明月·刀》《楚留香》《白玉老虎》《英雄无泪》等24部小说也翻拍成电影,其中18部都是楚原导演的。面对撂在面前的一大叠一大叠钞票,古龙眩晕了,他挥金如土,浮浪无度,终埋隐患。1980年,柯俊雄一行人在“吟松阁”与古龙爆发肢体冲突,致其右手主动脉被划破,血流如注,当场昏厥倒地。年底,宝珠再也不堪忍受丈夫没完没了的绯闻与胡闹,与其决裂。
“吟松阁事件”迫使古龙无奈采用“口述记录”代替“亲笔写作”,或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感觉终究不一样。更可怕的打击是离婚,古龙几乎被摧垮。他无酒不成眠,喝完酒要吃镇静剂才能入睡,醒来时浑浑噩噩,再吃兴奋剂方可重拾清醒。“每天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总是转身又出去。每天做的只有一件事:喝酒!”以酒代饭、借酒浇愁的古龙,孤狼野狗般静静舔舐着伤口,自毁的倾向一放难收。
据说,匆匆离世之前,古龙思虑再三,还是去医院看望了重病的父亲。他也对此生最后一任正式伴侣于秀玲说:“真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爱过我的女人。”“只要你知道了,今后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
可惜,没有今后了。恩怨情仇,终归尘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浪子无行,未舍一点佛心。现实世界里一直敏感、倔强、偏激、荒诞,一直弄巧成拙做得不够好的古龙,却能在书里大胆地爱,无私地奉献,温柔地悲悯——
当上官小仙控诉丁灵琳根本就不值得叶开为她如此牺牲,古龙写道:“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知道,就算她再杀我十次,再嫁给十个男人,我还是一样会这么样对她的。’”
当妓女翠浓为少年傅红雪挡住刺杀而化作一摊碧血,古龙写道:“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许多年后,当妓女小婷有感于中年傅红雪的愤怒里挟带着同情,将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乌骨鸡汤,一匙匙喂入他嘴里,古龙写道:“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决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当汤兰芳女士被小鬼元宝的求婚吓得连魂都没有了,而同属姐弟恋的雷电伉俪一把年纪了还时时打情骂俏,古龙写道:“元宝说得振振有辞:‘三十多的男人可以娶十几岁的女人,三十多岁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嫁给十几岁的男人?’”“‘因为我喜欢你。’老头子看着他的妻子,眼中也充满柔情蜜意:‘就算你比我大十七岁,我还是一样会要你嫁给我的。’……雷大小姐默默的点头:‘自从嫁给你之后,每天我都过得很开心,如果老天能够让我再重活一次,我还是会嫁给你的。’”
当邓定侯总在莫名其妙的时间和地点,突然念叨起自家那只“母老虎”的种种琐事,古龙写道:“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耽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死是什么滋味?他闭上眼。温柔绮丽的洞房花烛夜,他妻子丰满圆润的双腿。在这一瞬间,他为什么还会想到这点?——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当高立发现双双早就察觉自己非但不是美人,还是个丑怪畸形的瞎子,疑惑于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古龙写道:“双双道:‘我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当蝙蝠岛上的东三娘因为一个能摸到老家山水的鼻烟壶被嫖客侮辱,楚留香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挺身而出,古龙写道:“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江湖里横亘着无法抗拒的冷酷势力,再卑微、再可怜的蝼蚁蜉蝣,亦难逃这股势力的天罗地网。但从不讳言“残暴践踏无辜弱小只是出于漠视”的古龙,也常常坚定地埋下光明的线索,在字里行间替那些不起眼的杂草和荆刺挡风遮雨、默默祈福。
尽管春天只一瞬。
刀剑笑,月皎皎
上图:古龙在书房中。
写作、聚饮、买春、烂醉……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古龙的孤独与缺陷,在于他尤其聪明,他明白自己要得太多,也明白现实只会让像他这样“活该”的人一次次坠落、一次次失望。而古龙的珍贵与伟大,在于世故又无邪,很多时候,他依然宁愿执拗地去“相信”,依然宁愿把真心剖出来。
李寻欢和阿飞数刚开的梅花;王动郭大路数屋檐刚冻上的冰柱;傅红雪数他拔刀的次数;韩棠数他钓上来的鱼儿;孟星魂数深夜经过他小屋的流星;马如龙数他店里的顾客;卜鹰数他下一个飘忽扑朔的赌局……不错,孤寂是数不清、忘不掉的,幸好江湖不仅波谲云诡、腥风血雨、苍凉凄怆,亦不乏肝胆相照、生死之交、一起喝酒的朋友。“我爱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时的朋友,还有喝酒的气氛,这种气氛只有酒才能制造出来。”古龙如斯坦白。
敞开胸臆后,“朋友、恋人、家”三要素齐备的江湖乌托邦里,熊大头更懂再下一城,会接着用最朴素、最细腻、最动人的笔触,深情地勾勒“热爱生活”的希望图景——
“花满楼道:‘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
他脸上带着种幸福而满足的光辉,慢慢的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柳长街微笑着,又道:‘我总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条很长的街,两旁种着杨柳,还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从我身上走过,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有小孩子,也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满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种奇怪而美丽的幻想:‘我每天看着这些人在我身上闲逛,在柳阴下聊天,在店里买东西,那岂非是件很有趣的事,岂非比做人有趣得多?’”
“可是六十岁的女人身上还穿着红花裙,脸上还抹着红胭脂,指甲上还涂着红红的凤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机会能看得见了。
丁喜刚穿过庭院,她就从里面奔出来,像一只依人“老”小鸟一样,投入了丁喜的怀抱。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位红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邓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邓定侯道:‘那么她究竟是你什么人?’
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
“你若也想要自由、爱情和快乐,就只有用你的信心、决心和爱心去换取,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别的法子。
绝对没有。就因为他们明白这道理,所以他们才能得到。所以他们永远都很快乐。
谁说英雄寂寞?
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
当然,古龙最热爱的、为之争斗一生的信仰,是文学的宽容与救赎,是武侠小说的破阵突围。
他对鄙薄武侠小说的人一遍遍耐心地解释:为什么我们需要武侠小说?“我们希望批评武侠小说的人,至少先看看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的新观念。”“日本的现代文学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既保留了自己悠久的传统,又吸收了外来的精华。中国的武侠小说为什么不能?”“武侠小说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传统和独特的趣味,若能再尽量吸收其他文学作品的精华,岂非也同样能创造出一种新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在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中,还是有一种不屈不挠,永不屈服,永不向邪恶低头的精神存在,而这种精神正是工业社会最缺少的一种,也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一种。”
极少刻意宣扬自己作品的古龙,还在生命尾声阶段经常提醒朋友和记者,要去关注他的“大武侠时代”,称新作对人物的刻画、情节的推动,已进入一个新境界。这一回,他不仅寻求文字技法的凝练和奇崛,更期望除了“武侠”固有的属性,加重日常生活的书写。他亦嗟叹,倘若再活五年,既能完成“大武侠时代”,还可亲笔撰成已构思成熟并拟具大纲的《一剑刺向太阳》《蔚蓝海底的宝刀》《明月边城》三个长篇故事。他说,这些合起来,将充分发扬武侠小说的特质,为武侠小说的文学地位再奠一块基石。
已是末路之魂,犹怀故人之心。无论声色犬马,抑或形销骨立,骄傲、纯粹的古龙从不折中、从不妥协,从不认为单就文学质地和文学造诣而言,所谓“正统文学”一定比列入“地摊畅销货”行列的武侠小说高明。为此,他不惮拼了一辈子,道上有他的血,路的尽头,是他的尸首。
《午夜兰花》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割头小鬼最后隐入长江,仅余一张字条:“饮不完的杯中酒,割不尽的名人头。”而熊大头在世间大醉一场,穿白衣裳过疯人巷,渐行渐远,终于化作了自己笔下普度众生的天涯明月。他留给我们的文字,是一片深不见底、有无数神秘精灵寄居的大海,海水时而活泼、时而祥和、时而悸动,是他的威士忌、XO、状元红、竹叶青,是他的满腔热血满腔痴。海面之上,他淡淡微笑着,洒下始终逍遥、美丽、年轻的皎皎月光,指引所有漂泊江湖的离人变归客,万里乘舟返乡关。记者|孔冰欣
本平台所发布信息的内容和准确性由提供消息的原单位或组织独立承担完全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