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旸:2025,我没那么拧巴了
夏日的北京,地铁站里全是湿漉漉的味道。雨时有时无,天气不作美,拖慢了这座城市的节奏。北京东郊摄影棚的白色空间里,刘旸正在进行一组拍摄工作。偌大的空间里,时间反而走得越发漫长。
忙碌、忙碌、忙碌,是刘旸过去一年里最贴切的关键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作排满,满到没有喘息的时间,但刘旸喜欢这样的自己。
8月16日,刘旸结束了《喜剧之王单口季2》录制的第二天,他上线更新了微博:“杀青快乐,回喜剧监狱啦,下台鞠躬。”照片中,刘旸坐在黑色折叠椅子上,望向窗外,远方地铁班车在绿植丛中疾驰而过。留言区粉丝评论:“一个忧郁的窗边男子。”
只有刘旸自己知道,喜单结束,是又一个全新的起点。
2025年,刘旸已经和喜剧打了近11年的交道。从新东方的老师一路成长为脱口秀演员,有人将他封为“神”一样的存在。他说,自己不是神,只是一个努力的人。
支撑他走到今天的是旺盛的表达欲,他把这些表达欲安放在舞台上、播客里,也散落在各个社交平台上。
8月18日,《新民周刊》记者在十平方米的化妆间,与刘旸面对面。他理了理衣角坐定,脚上荧光粉的鞋子与黑色外套,搭配得恰到好处。
记者问刘旸,2025年的关键词是什么,他给出的答案是“工作”。一年里,刘旸不断解锁新的角色——基于“生活的本质是喜剧”的信念,出版了新书《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特好笑吗?》;参演了电影《长安的荔枝》;出演了以自己为主角的话剧《太白金星有点烦》。
如果说在生活和心态上的变化,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自己感觉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就是变得更松弛了。”
自诩为“社交白痴”的他,一开始有些如坐针毡,但交谈中,可以窥见这位脱口秀演员,像大人又像孩子的性格底色。
初识刘旸,他或许是一个观众通常印象里“卷且紧绷”的人;但走进刘旸的内心,那片灿烂的小宇宙——
有轰轰烈烈的热爱,破碎难熬的瞬间;也有死磕到底的坚持,柔软松弛的故事……刘旸,试图把一天天的日子抽丝剥茧给观众看,他更像一个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奋力抓住游泳圈浮出水面呼吸的那个人;而他想拥有的,不过是一个热烈的人生。
松弛:百分之百的刘旸
上图:刘旸在《喜剧之王单口季2》获得第六名。图片来源/节目官方微博
在喜单决赛的talking环节,刘旸说自己看到有人拿今年和去年的夏天对比,他用五月天的歌告诉所有喜单演员:“无论最后我们是否《成名在望》,我们都曾活在我们的《盛夏光年》。”
2025年,真实的刘旸,大家往往只看到表面。回顾喜单体验,刘旸坦言,从第三赛段开始就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他很早就开始放弃追求一个结果,只希望在舞台上呈现一个百分之百的刘旸。“做综艺只是为了吸引更多人来看,输赢只会留在舞台上,但好作品会留在时间里。”时间长河里,刘旸习得了一些弹性与柔软。
《伊卡洛斯》是刘旸的第六个脱口秀专场。他将一个带着遗憾的故事以轻松快乐的形式展现在观众眼前——一个挑战太阳的斗士,翅膀却是蜡做的。
如果只看结果,伊卡洛斯好像是那个“差一点”的悲剧人物;如果只看过程,他却是一个极度热爱飞翔的人。
刘旸又何尝不是呢?写本子时,他的习惯是14天打磨到自己的极限,甚至上场前最后一个字都得改。他是那种做到120%满意,才觉内心踏实的演员。
最忙的一天,刘旸要连着讲三场开放麦,接着去录综艺,然后拍杂志、去健身。回家收拾行李直奔机场,落地赶到录制现场,再登台讲脱口秀。有粉丝猜测,他忙得像个“风轱辘”的原因,是为了给儿子小野赚奶粉钱。刘旸摇头否认,最初站在聚光灯下,他得到过编导和节目的支持,再受邀自然是“知恩图报”,“再忙肯定也要回来的”。但一旦拿起麦克风,站上舞台,刘旸核心干的是一件事——就是表达。表达,是他求生的结果。
去年参加节目之前,刘旸特意重读了一遍《梵高传》。这本书他在高中时翻来覆去地看过,年少走来,这位生前潦倒的画家就是指引自己的偶像。“梵高是一个不问结果的人,过程要拼命,他只是一味地在画而已,他的核心是表达自己,把心中那团火释放出来就好。”
再后来,刘旸在喜剧的道路上每走一步,都能想到梵高。他也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管理自己的预期,告诉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因为你一旦以结果为导向,那么,你的动作会失衡,会为了赢,为了多几票,做很多改变自己的事情。我很庆幸,在这期节目里我没有。”
刘旸说,偶像是理想世界自己的投射,“你喜欢的不是那个人,更多喜欢的是在他身上看到你们共性的部分”。在专场《身心俱疲》的舞台上,在播客节目《无聊斋》的麦克风前,刘旸早已把光洒向了更多人的心里,那些光之黑眸,穿透寂寥宇宙,同频共振,合二为一。
牢笼:蜡做的翅膀
刘旸的脱口秀专场演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神话中的伊卡洛斯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后被埋葬在一个海岛上,成为了遗憾。在这个专场里,刘旸试图也把自己那双蜡做的翅膀,展示给观众看。
翅膀上,有着脆弱、焦虑、惶恐、自卑。但飞向太阳仍然是值得的。“如果你热爱飞翔,天空就是你的宿命。伊卡洛斯是个不一样的人,我也希望你看完这个专场后能觉得,刘旸这个人,挺不一样的。”
时间回到2019年,刘旸开始做播客,粉丝聚集得多了,各种刺耳声音猛地一下子涌了进来,他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负面评价仿佛自己长了脚,在信息茧房里精准找到刘旸,主动展示给他看。看久了,刘旸产生了极大的自我怀疑,“这么多人不喜欢我,我要怎么改。完了完了,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解释,不知道从何说起;解释完,又陷入另一种误解。那之后,刘旸陷入了一种糟糕的状态。他悄悄退出单立人的微信群,跟很多老朋友一度断了联系,甚至在脱口秀的世界里,也横生出些许迷茫。刘旸踏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夜深人静的时候,可怕的念头在脑海肆意生长。疯狂的工作节奏下,刘旸的身体发出求救信号,耳朵、膝盖、脚踝、尾椎接连出现问题。但刘旸不喜欢倾诉,憋在心里总比要求没有经历过的人共情,更容易一些;那些安慰话术“你不听就行了”,根本就是“隔靴搔痒”。
刘旸开始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股脑倾泻而出。比如,在新东方关系很好的老师离职后拉黑了他,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咨询师告诉他会不会有可能,对方离职后删掉了所有同事或者误删。这个回答让他惊觉,原来自己一直被囚禁在牢笼。
刘旸性格里本来就蒙着一层灰暗的底色,但站在舞台,他的压力转化成另一种形态——试图快速且用力地讲段子,炸场到寸草不生。“我希望我不痛苦,但我不希望我不焦虑。焦虑没问题,但我要能继续往前跑,不能只是坐在那里痛苦。”
痛苦,创作;再痛苦,再创作,只要步履不停,就能做到“不痛苦的焦虑”。
2021年,刘旸停掉了为期一年的心理咨询,尝试与负面情绪对抗和自救。那年,他仍然停留在付出了120%的努力,就想要看到满意结果的层面。到了2023年,他在全国各地开了专场,有炸场也有冷场,时常自省,偶尔崩溃,也放下了对结果的执念。
在《伊卡洛斯》专场巡演最后一站,刘旸收到了一个观众的长串私信“小作文”,言辞激烈地骂他。内容成功曲解了他每一个段子,刘旸想逃跑,不想受这个委屈,但吹了一晚上呼啸的冷风,他又出现在舞台上。
最后返场,刘旸念出了那篇“小作文”,对方一条一条列,他就一条条吐槽回去。观众乐疯了,刘旸把信丢出去的瞬间,似乎释然了。如果一件事情惨到荒谬,反而把自己逗笑。生活中充满着荒谬,但生活的本质才是喜剧。
时间久了,刘旸将互联网上的发言分为两种,一种是被这拨人骂的发言,另一种是被那拨人骂的发言。既然说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都有可能被拿到放大镜下审判,那最有效的做法是不看评价,创作不停。“这是我这两年核心的改变。”刘旸说。
8月30日,刘旸在微博上写道:“想在互联网上不被误解是对互联网最大的误解。”放弃让所有人喜欢的企图和讨好他人的冲动,在亿万人中,找到喜欢自己的那批人。刘旸告诉自己:“在难搞的日子里,一定要笑,因为笑有出头天。”
原生:看见小时候
刘旸喜欢的一位偶像曾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消失在聚光灯外,而这个世界上,美好依然存在,希望你们继续热爱。”人可能消失,但精神不会。刘旸坦言,在这点上做得并不好。他喜欢自己的作品,喜欢自己的角色,唯独不喜欢那个真实的自己。
或者说,他骨子里认为,那个真实的自己,不值得被喜欢。
刘旸紧绷的性格,多少与童年有点关系。他生活在一个双教师家庭,三岁认识3500个字,即使考试得了第一名,父母也会告诉他,别骄傲,这个第一并不长久。高压的环境,倒逼这个小男孩不断拉升自己的努力阈值。
记忆里,刘旸的学习时间,被精密计算切割成一块一块。他上中学时,成绩是年级第一,早上5点30分就起床拧开台灯学习,一直学到晚上12点关灯。望着桌上堆成小山一样的练习册,他告诉自己,刷完题,才能看见最美的风景。
当他通过好成绩获得一台游戏机时,父母又以影响学习为由转送给了表哥;有段时间,刘旸喜欢模仿赵丽蓉的小品《打工奇遇》,却换来母亲一句淡淡的评价,“要模仿就好好模仿,大家觉得好才行”。这些冷言冷语,让长大后的刘旸活在巨大的不安全感中。
“你没有领先的时候,得领先;领先了,你要远远地甩开大家,才能获得喘息的机会。”甚至很长时间里刘旸都认为,只有“碾压式获胜才是第一”。
被巨大的焦虑与不安全感环绕,好处是逼着刘旸往前跑,坏处是内心痛苦。刘旸说,当新东方英语老师时,为了把课讲得更好,他连坐公交车都在刷真题。如果他不是一个焦虑的人,不会奢望成为名师。就像他全职投身喜剧事业,写那么多专场,终究盼着自己是个拔尖的人。
2024年,儿子小野出生,刘旸似乎松弛了些。他在微博上分享自己的带娃日常——很多人问我早起的秘诀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分为三步:第一步睡前泡脚,第二步使用蒸汽眼罩,第三步最关键,有一个一岁多的婴儿每天七点拿自己的小熊扇你大嘴巴子。
极耗精力的奶爸日常,给了刘旸新的觉悟,他开始试图与自己和解——人生其实蛮长的,长到有些事完全可以慢慢做,反倒不急了。
“你理解了各个方面的情感,你不再带着偏见吐槽孩子的行为。”看着自己对小野的谨小慎微,刘旸仿佛理解了幼年时父母的焦虑和并不讨喜的教育方式。
“你吐槽父母,也理解父母;你吐槽孩子,也理解孩子;你想吐槽什么,其实大家都理解。最后的结局是,你吐槽不出来,也写不出来了。”刘旸懂了,这才是在脱口秀的舞台上容易吃亏的原因。
8月25日,刘旸官宣了专场《身心俱疲》开启新一轮巡演。“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就是在接近太阳,最后可能没有任何波澜,坠落了也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总要有人去往太阳那儿飞,哪怕你的翅膀是蜡做的。”
前段时间,刘旸母亲在整理刘旸的小学同学录时,发现有一栏写着毕业后想做什么,上面歪歪扭扭的小字写着——演员。刘旸早忘记有这个梦想了,但冥冥之中,又像是一种天意,“那一瞬间还挺神奇的”。
上图:刘旸录制综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解药:世界没有变
2025年,刘旸的确没那么拧巴了。想通了很多事情,也特别懂得取舍,善于原谅。但他没有要求自己一定要松弛到什么程度,如果那样的话,反而也太不松弛了。
每次站在舞台上,刘旸希望偶像可以给予些许力量,或者至少安定一下心绪,避免弓满弦张却空手而归的失落与颓唐。但即便结果不如人意,好像也没什么。喜单决赛结束,他和《新说唱2025》里选手李文的一首歌曲《依旧100s》深深共情了——“说唱四川可能排第六,前头五个随便你排,反正我要排第六。”
谈及心态是否会越来越好,刘旸很信周期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比如,你喜欢一个风格,有时候会达到顶峰,很快就会不喜欢,但未来又会重新爱上。“那就无所谓了,等你的时代到来就好了,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磨剑。”
刘旸分享了一个小故事:做《无聊斋》时,经常邀请各行各业有趣的人。有一次,刘旸特别想邀请一位环球影城花车巡游的演职人员。虽然他不是主角,只是队伍中的一员,但从他的社媒上能看出他特别热爱自己的行业,刘旸因此很受鼓舞。“如果你做的事情是你热爱的,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变。”
有时候,大家把刘旸想得太脆弱、太内耗了,其实那些都没有发生。他说,不要生连他都不会生的气,不要安慰原本就应该给你创造快乐的人。即便偶然对这个世界有失望与痛楚,依然可以不被定义,不必活在框框里,也不必都要活得很正确。
回顾过去的演出经历,刘旸80%的时间都泡在线下,他是国内最早一批开专场的演员,也是迄今为止国内个人专场数量最多的脱口秀演员。刘旸发现,从业者越来越卷了。无论要不要上节目,大家更新段子的频率极为迅速。“以前,某些段子过了7年还能在犄角旮旯的演出场合听到有演员讲,但现在主流市场已经不存在这种演员,或者容纳不了这种演员。”
有个叫“叶绿素”的粉丝希望刘旸达到财富自由,有一天她梦到刘旸中了“七个亿”。梦里,刘旸在谢幕时这样独白:“今年我挣了七个亿,但还不够,还不够,希望明年再接再厉。我是演员刘旸,谢谢大家。”
这个离谱的梦,代表着观众对刘旸的爱。
但刘旸理解的财富自由可能不是大众意义上,他不会因为拥有更多钱,而停止现在做的事,“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其实已经财富自由了,因为你现在给我再多的钱,我还是干现在的事”。
聊起旅行计划,刘旸坦言,他的旅行清单已经很长很长了。想去的国家有很多,比如冰岛、阿根廷……但因为小野年幼,计划一直未能真正提上日程。旅行,对刘旸来说是放松,也不是放松。职业习惯推着他无法休息,旅行中有灵感还是会写段子。用他的话说,就连往年旅行的故事,都可以出三四个专场了。
采访结尾,记者建议刘旸:“不要写段子了,关掉手机,尽情享受旅途。”刘旸只是无奈地笑了。
事实上,终于被看见的刘旸,的确成为很多人心中的范本。他为像他一样的普通人,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去努力吧,会有收获的,别管何时有收获,总会有的。
夜色暗了,门口的出租车一辆辆接驳着归家的人。刘旸拿起桌上的老北京烧饼咬了一口,那是椒盐的味道,很香很香。他发来信息说,这是他今天吃的第一口饭。
刘旸曾在社交媒体上写下感悟,他希望未来可以多演戏,多写剧,写故事,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凑成一个脱口秀专场,这些专场无关比赛,无关票数,只是属于刘旸的专场。
“我不希望我是脱口秀演员刘旸,也不希望我是编剧刘旸,也许也不是演员刘旸。我只会是刘旸。”最后,他这样写道。记者|吴雪
链接:
刘旸,从新东方英语教师转型脱口秀演员,深耕喜剧近11年。他以旺盛表达欲为核心,创作多个个人专场,成为国内专场数量最多的脱口秀演员。他还出版书籍、参演影视与话剧,始终坚持“做百分百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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