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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编剧芦苇

别叫我大师,我只是个善解人意的编剧

日期:2025-10-28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他用一支笔,描摹了时代的波澜壮阔,也刻画了人性的复杂幽微。如今,这位时代的记录者依然在写,写他“痛切”的感受。
记者|阙 政

  芦苇,中国当代著名电影编剧。1950年出生于北京,成长于西安。1976年进入西安电影制片厂,做过绘景、美工、场记,后转行编剧。他的作品以深厚的历史感、坚实的人物塑造著称。主要编剧作品包括《最后的疯狂》(1987)、《霸王别姬》(1993)、《活着》(1994)、《秦颂》(1996)、《图雅的婚事》(2006)、《狼图腾》(2015)等。其中,《霸王别姬》获第4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第51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奖;《图雅的婚事》获第57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活着》获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芦苇以其对中国历史与人性的深刻洞察,被誉为“金牌编剧”,是中国第五代导演辉煌时期最重要的合作者之一。

上图:芦苇做客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


  时隔30余年,当人们谈论中国电影的高峰,《霸王别姬》依旧是绕不开的名字。这部电影如同一座丰碑,不仅刻画了多个时代,也让编剧芦苇的名字与“经典”紧紧相连。他的笔触总能拨开历史的迷雾,精准地捕捉到大时代下、个体命运的颠簸与挣扎。

  从《霸王别姬》里“人戏不分”的程蝶衣,到《活着》里隐忍坚韧的“福贵”,再到《图雅的婚事》里朴素善良的图雅,芦苇笔下的人物始终有一种力量——一种源于生活、直抵人心的真实。如今,75岁的芦苇带来了新作《洛桑的家事》,一部讲述藏区恩怨与人情味的电影。

  10月底,芦苇来到上海大学温哥华电影学院,受聘为学院的产业导师,并与温影学生一同展开深入的交流。借此机会,新民周刊记者与芦苇老师进行了一次面对面长谈。从藏地的人情,到戏班的锣鼓旧梦;从与第五代导演的相逢恨晚,到分道扬镳,再到对当下电影创作者的冷静观察——他的言谈一如他的剧本,坦诚、冷静、犀利,充满了对生活的虔诚和对艺术的敬畏。

  他说,编剧的天性是“善解人意”,而编剧最基础的品质是“不自恋”。或许,这正是他能穿行于不同时代与人物内心,始终保有那份创作真诚的秘密。


芦苇编剧的第一原则是?





上图:《洛桑的家事》剧照,海报。


  芦苇编剧的新片《洛桑的家事》,电影故事简单而又沉重:一场酒驾车祸,让藏区两个家庭的命运紧紧缠绕,施害者与受害者在法理与人情的拉扯中,最终走向了相互救赎。这让人联想到他另一部斩获柏林金熊奖的作品《图雅的婚事》,同样是聚焦于普通人遭遇极端事件时的抉择与良心。

  聊起这部电影的缘起,芦苇的思绪回到了40多年前。1976年,他进入西安电影制片厂,参与的第一部电影就是藏族题材。为了那部戏,他在藏区待了近一年,跑遍了甘肃、青海的许多藏区。“那个时候就有了藏族情结了。”他回忆道,“藏民独特的气质,面对生活的那种坚韧、那种关爱、那种友情,非常打动我。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做基础,这部电影的剧本是没法写的。”

  正是这份深埋心底的情感,让他在多年后看到导演张国栋拍摄的纪录片素材时,再次被深深触动——素材记录的正是《洛桑的家事》的故事原型。“我看了素材,非常触动。有些纪录片片段啊,真是比故事片还好,非常真实,也很感人。所以我觉得应该把它写成一个故事片,搬上银幕。”

  芦苇反复强调“真实”二字。在他看来,过去很多涉藏题材都有一种表面化的倾向,“一说藏族就是载歌载舞,或者把它诗意化。这个跟我的经验不太一样。我希望让观众看到一个个真实的藏民,他们和我们都是一样的”。

  这种对“真实”的执着,贯穿了芦苇所有的创作。无论是聚焦历史长河中的个体,如《霸王别姬》《活着》;还是切入一个极小的生活断面,如《图雅的婚事》《洛桑的家事》,芦苇的剧本总有一个坚实的内核——动人的情感。

  “作为一个编剧,这是第一原动力。你要是不被题材感动,一切都无从谈起。”他自己写作剧本的唯一原则也是:“要打动我。”曾经有导演出高价请他写戏,但芦苇思考再三,还是婉拒了。“不是我不爱钱,写完马上能在北京买房了,哈哈哈,但是那部戏我找不到激动的感觉,还是愿意写自己有触动的题材。《洛桑的家事》稿酬不多,但我乐意写,写作的时候很有激情,很满足。”

  这种坚守,让他得以在浮躁的行业环境中,始终保持着创作的纯粹。他至今保持着手写的习惯。“我连电脑都不用,面对电脑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他坦言自己已经落伍,效率低下,但对此安之若素。这份老派匠人的坚持,或许正是他能沉潜于人物内心世界的秘诀。


看完《胭脂扣》

决定选张国荣演程蝶衣


  谈及芦苇,绕不开《霸王别姬》。这部30多年前的电影,至今仍是华语电影难以逾越的高峰。当被问及如果现在重写,是否会做修改时,芦苇沉思片刻,给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回答:

  “改变不会太多。如果要说有,恐怕是某些技术问题。这么多年了,能看出来它并不是完美无缺的,还有可改进的地方——比如台词的准确、表演的方案,还可以做得更好。你好比说,老太监这个角色:程蝶衣和段小楼再见到老太监时,已经是快解放了,老太监也很落魄了,在摆摊卖烟,跟俩人打招呼说‘抽根儿’。但他最后的表演吧,我觉得有点僵硬,成了一个符号。他孤傲,不跟人交流,那你怎么摆摊?怎么在草根社会里生存呀?这个问题虽然不大,但如果你的人物状态更准确,就会更有戏剧性,更有表现力。”

  这种对细节的苛求,正是《霸王别姬》能够成为经典的原因。对于片中几位主角的表演,他都给予了高度评价:“程蝶衣的表演可圈可点,张国荣演得非常好。段小楼(张丰毅饰)、菊仙(巩俐饰)也不错,都很出色。在表演方面,《霸王别姬》是凯歌控制得最好的一部。他做到了和观众在真实情感上的交融,比较准确,也比较生动。”

上图:芦苇从《胭脂扣》里张国荣饰演的“十二少”身上发现了《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


  而张国荣能“成为”程蝶衣,背后还有一段芦苇与陈凯歌“力争”的往事。最初,陈凯歌属意因主演《末代皇帝》而名声大噪的尊龙来演程蝶衣。“凯歌想,尊龙出演的话,海外市场必定不错。”于是,芦苇把《末代皇帝》和张国荣主演的《胭脂扣》都找来仔细看了,做了一个“学术比较”,最后还是坚定地认为张国荣合适。“他在《胭脂扣》里演得特别好,有一种精气神儿,跟我们的角色简直如出一辙。”尽管《胭脂扣》里张国荣饰演的“十二少”是一个颓靡的香港旧时贵公子,与忠诚执着的程蝶衣反差很大,但芦苇看到的“精气神”,是一个演员的神韵和可塑性。所以他认定:张国荣适合演程蝶衣。

  结果,他和陈凯歌导演起了争执,讨论了几个小时,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陈凯歌提议,把所有主创叫来投票。“当时投票的有五个人:陈凯歌、我、摄影师顾长卫、执行导演张进战,还有录音师陶经。每人拿一张纸写名字,结果开票一看,4比1,四个人都选了张国荣。”芦苇笑着回忆道,“凯歌当时状态也非常好,说‘你们四个都说他合适,这个问题不讨论了,就是他!”

  这段插曲,不仅成就了影史上的经典角色,也折射出那个创作黄金年代里,主创之间开放、平等的合作氛围。“当时主创都非常合拍,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大家都有同一个目标,就是要把这个电影拍好。”芦苇至今仍以“圆满”来形容那段合作经历。

  对于《霸王别姬》的主题,芦苇用5个字来概括:“忠诚与背叛”。程蝶衣对师兄、对京剧艺术的忠诚,与段小楼在时代洪流中的一次次背叛,构成了影片最核心的戏剧冲突。观众最耳熟能详的台词——“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在芦苇看来,正是“忠诚”最极致的展现。


“自恋”不只是

电影圈的问题


  《霸王别姬》的巨大成功,将陈凯歌推上神坛,也似乎成了他创作生涯的分水岭。甚至引发了“《霸王别姬》是否陈凯歌父亲陈怀皑所拍”的猜测。

  “这当然可以辟谣,电影是人家凯歌拍的。他爸爸当时已经生病住院了。”芦苇澄清道,“观众这句话里边也有点恶搞,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批评。如果一个人聪明的话,他会从这种玩笑和攻击里边,找出自己的问题。”

  当被问及后来与多位导演最终不欢而散的原因时,芦苇说得很直接:“我觉得都是因为他们会自大。一个人一旦自大,就不好交流了,不好共事了,那就只有分开。因为职业关系,我看到过很多成功的人,一战成名,然后就自傲自大,从此丧失了艺术创作能力。这种人见得太多了,百分之八九十都这样。”

  王全安也是其中之一,凭借《图雅的婚事》拿下柏林金熊奖后,再合作《白鹿原》时,两人分歧巨大,最终芦苇放弃了署名权。“我就觉得,这种产品对不起观众,你不怕观众骂吗?”

  他并未将此归结为个人品性的改变,而是看到了背后更深层的社会文化根源。“这不奇怪,他们背后是一个族群的集体无意识:一旦有成就以后,很容易自我封圣。”

  “自恋”,是他用来剖析这一现象的关键词。“这个实际上不是电影圈的问题,是个社会问题。现在谁不自恋?尤其是独生子女这一代。自恋扑面而来,几乎成了我们生活的一个环境了。过分自恋,会严重影响到社会的文明品质。现在很多导演都有这个毛病,自说自话,而且还喜欢教训人,这是一种‘爹味’,一个时代病。”

  芦苇现在依然爱看电影,“有争议的电影我都看”。但他坦陈有时候看到一些很“水”的剧情和台词就会生气:“这这这,这是这个人物吗?不,这不是这个人物,这是你作者在说话!观众在看一个角色的时候,其实跟我们在生活里边交朋友是一样的——当你不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你很难跟他交流了,只剩编导自说自话了。更不用说,观众走进电影院不是想听你教训他,不是想听你给他灌输你的意图,观众是想看一个精彩的传奇故事。”

  作为曾经写下多部经典、手捧金杯的芦苇自己,为什么没有膨胀呢?“我觉得我是读过经典的人,我想自大都自大不起来。前面有那么多高山,人家是真正的大师。你读过那么多经典,你和他们的差距一目了然,你怎么好意思自称为大师?我觉得对‘大师’这个称呼安然若素的人,都是没把经典作品读明白。”


对年轻电影人的期待


  谈及第五代导演的辉煌不再,芦苇的语气里除了惋惜,更多是一种冷静的观察。“现在论电影圈里的影响力,他们早就被后进取代了。而且也看不出他们还有一种能脱胎换骨、宝刀不老的趋向,丝毫没有。”

  相比之下,他对年轻导演抱有更大的热情与期待。他盛赞新疆女导演王丽娜的《村庄·音乐》,“拍得真好!那么沉稳扎实,心静如水。这种电影,别说现在,放到30年前中国电影的高峰期,它也是最好的电影之一。我们还是能看到中国电影的希望”。他坦言,看完电影后“真是好感动”,还萌生了“什么时候有机会能跟她合作就好了”的念头。

  在最新的一些动画电影里,他也能看到导演满满的诚意。“比如《长安三万里》啊,我看了两遍。还有《哪吒》也是,拍得很精彩——中国电影的通病是戏剧密度不够,但它是戏剧密度过大,最后的高潮戏太满,有点把观众喂得过饱了——但是除了这一点以外,《哪吒》都做得很好。”

  这份对年轻导演的欣赏,最终促成了他与《洛桑的家事》导演张国栋的合作。在与这些年轻创作者共事时,他总不忘用自己与第五代导演合作的经历作为“前车之鉴”,反复叮嘱。

上图:《洛桑的家事》剧照。


  “我也把我跟王全安、陈凯歌、张艺谋这些名导合作的感受告诉他们了。我说,‘我希望你的影片永远保持这个新鲜感觉,保持生命力’,不要一战成名以后就一路下坡了。这个是教训。”

  他欣慰地看到,这些年轻人是能听进去的。“他们说,‘芦老师你说得不错,因为那些影片我们都看过,我们的感觉和你是一样的’。有前车之鉴,所以特别要提醒他们注意这一点。”

  对于当下影视市场的种种现象,如票房下滑、短剧兴起,芦苇也保持着开放而理性的态度。他承认自己看过短剧,觉得“90%都是垃圾”,但这与电影“90%也是垃圾”的现状并无二致。“我们不应该厚此薄彼。”他说,“观众总得有东西看吧?社会有这个需求。短剧又快又方便,就看看呗。它是个新鲜事物,有市场也很正常。”

  但他对AI技术在创作领域的应用,则画下了一条清晰的红线。“AI可以取代一切资料搜集工作,但是它无法取代你的情感。很多技术问题、资料问题都能帮你解决,但它不能帮你解决你自己的判断。你作为一个编剧,需要作出的是你自己个人情感的选择。这个,我觉得任何AI都帮不了你。”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工具如何迭代,创作的核心永远是人,是人的情感与选择。


当编剧要“善解人意”


  在芦苇看来,要对抗“自恋”这种行业顽疾,编剧恰恰需要一种与之完全相反的天性——“善解人意”。

  “你写的不是你自己,虽然感觉是你,但你写的是张三李四王麻子。我写程蝶衣,就必须进入他的世界,进入他的内心。这是你的职业所决定的。你得理解他的困境,理解他的问题——你要成为他。”

  写《霸王别姬》时,他常常发现自己泪湿纸背。无论是程蝶衣的痴迷,还是段小楼的背叛,他都能找到共情的入口。“写到段小楼,我也能理解他的立场。他是明哲保身,一种自我保护,既是一种背叛,也是一种保全。”

  这份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精准把握,源于他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厚积累。写北京戏班子的故事,他信手拈来,因为他是个京昆“发烧友”,《茶馆》的台词也几乎能全剧背下来。“北京那个戏班子里,那些人怎么说话,我是知道的。”

  甚至,连少年时当“娃娃头”的经历,也成了他编剧“童子功”的训练。“当娃娃头是个精密的安排。”他饶有兴致地说,仿佛在复盘一场戏剧冲突。“你得做详尽规划,得把每个人的脾气都了然于胸,指挥得很顺当——这个经历对当编剧有好处,你必须做好充分准备,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极致。”

  他认为,编剧的艺术,和导演一样,说穿了就是“准备的艺术”,“不打无准备之仗”。而当一切准备就绪,编剧这份工作就会让他感到无比欢悦。“写剧本的时候,如果你觉得有一种情感和责任心在驱使着你,这个剧本就可以写好。写完后会有一种亢奋的状态。我觉得编剧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工作。如果你从中感受不到欢悦,觉得很困难,那你不如去干别的。”

  他甚至建议,想当编剧的人最好先找心理医生做个测试,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自恋的人。“如果你过分自恋,其实不适合当编剧。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过分自恋。你的职业要求你不能自恋,你要关心他人,关心他人的命运。”


芦苇的编剧“待写清单”


  年过七旬,已经写了40年剧本的芦苇,依然保持着一年一个剧本的创作频率,甚至想加快速度。“年龄大了,人老体衰,会有一种恐惧,怕自己想写可是写不出来了。所以我把自己最想写的赶紧列个表。”

  他的待写清单上,排在前列的题材都指向了同一个母题:中西文化的冲突与交融。

  “一个是写陈纳德,他在抗战时期来到中国。还有一个想写红六军团在云贵抓过一个英国传教士,这个传教士跟红军将领萧克最后成了朋友,我觉得很传奇。我还想写利玛窦,意大利的传教士。”他解释道,“这些故事都涉及文化的冲突,价值观的冲撞。我觉得这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未来很重要的问题。现在年事已高,我想写些我自己感觉痛切的问题。”

  这是他作为一个创作者,对当下时代最深切的回应。

  除了文化冲突,他还想完成一个多年的夙愿——“把中国的五大少数民族各写一个故事”。藏族(《洛桑的家事》)、蒙古族(《图雅的婚事》)已经拍过,接下来是塔吉克族、回族和彝族。“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很重要,他们的文化也很重要。每个少数民族都应该有一部优秀的影片。”为此,他已经亲自跑到帕米尔高原采风。

  从西安电影制片厂的美工,到中国最顶尖的编剧,芦苇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与中国电影紧密交织的传奇。他用一支笔,描摹了时代的波澜壮阔,也刻画了人性的复杂幽微。如今,这位时代的记录者依然在写,写他“痛切”的感受。

  这次访谈,让我感受到了芦苇创作的坐标系——纵轴是他与经典大师的距离,这让他始终保持谦卑;横轴是他对大千世界的体察,这让他永远善解人意。而这个坐标的原点,就是他对“动人”原则的执着。真正的大师从不自我封圣,他们只是更清醒也更诚实的时代记录者,用一生去追问:一个人究竟应该如何“活着”。记者|阙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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