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明清铜器的复古与创新

　　作为华夏文化的代表，青铜器在夏商周时代的重要仪式中承载礼仪，是中国古代物质技术和精神文化的高度体现，承载着科学技术与精神信仰的双重内核。然而，在经历三代的鼎盛辉煌后，青铜器在宋元明清时期已逐渐淡出礼器的主流舞台。此后，宋、元、明、清铜器长期以来被贴上“仿古”的标签，未能受到学界太多重视。

　　“宋元明清铜器常被称为‘晚期铜器’，因相对商周青铜而言其时也晚，以致多受仿古伪造之垢弊，更缺乏系统研究。然则‘晚铜’不晚，横跨千年，其艺文内涵更是丰富可道，亟需深研。自宋代考古肇兴，以重新发现的上古铜器正经补史，奉若拱璧，开启了此后千年艺术创作的复古风尚。”正如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专席中国艺术主任研究员陆鹏亮所说的那样，宋元以降，仿古铜器博兴，又常常融入大量的当代元素，法古而不泥古，开艺术之新风，现社会之雅尚，蔚然一格。其中意趣又岂止“仿古”而已？

双馆联手，艺术巨献

　　为全新解读宋、元、明、清时期的社会礼制与文化艺术发展之貌，让中外观众领略这一时期中国铜器独特的人文内涵和艺术价值，上海博物馆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首次共同携手主办了“融古烁新：宋元明清铜器的复古与创新”特展，依托于最新学术研究成果,汇集全球馆藏，借由四个单元全新解读宋、元、明、清铜器的发展与特色，以及寻找隐含在器物内的社会人文意涵，并进一步省视其在艺术史中所占的地位。透过融入时代元素的铜器，展现中国古代工艺“法古而不泥古”的传承创新与审美追求，带领观众领略传统艺术与技艺所焕发出的斑斓多彩的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该展首站已于今年2月28日至9月28日在纽约成功举办，7个月的展期，接待了超过30万人次。不管是学术界还是普通观众，都反响很好。此次移师上海博物馆东馆，更是汇集了两馆珍藏和欧、美、亚三大洲以及国内多家博物馆近两百件重要的晚期铜器藏品，并辅以同时期书画、陶瓷、珐琅器等。展览力图推动欣赏宋元明清铜器的艺术造诣与文化深意，期冀为相关研究开拓门径，为久悬未决的诸多断代问题提供确切认知。作为策展人，陆鹏亮希望通过此次展览，让观众重新认知宋元明清铜器未被重视的艺文魅力。

　　“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相比，此次展览加入了69件上博馆藏品，其中41件为首次展出。”策展人、上海博物馆青铜器研究部研究馆员韦心滢介绍，比如在第一单元中将宋徽宗跟清高宗（乾隆）两位礼制改革中的代表人物作对比，宋徽宗是起始，清高宗为高潮，他们是推动宋元明清铜器发展最关键的两位皇帝。

　　“Amazing！”“Wonderful！”在上海博物馆东馆第一特展厅，面对精妙的文物和创新的展陈，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长马克斯·霍莱因频频举起手机拍照，口中不断发出赞叹声。“这是一个开创性的展览，以全新的视野审视中国过去千年间的中国铜器铸造工艺，是近年来海内外最具规模的宋元明清铜器展。我们对褚晓波馆长和他的杰出团队深表感谢！”马克斯·霍莱因馆长表示，这不仅是两馆间又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合作，更是中美博物馆交流和文化遗产合作蓬勃发展的缩影，为中美人文交流和民心相通提供平台、搭建桥梁。

　　作为世界顶级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了丰富且珍贵的中国艺术品，涵盖青铜器、陶瓷、书画、玉器、雕塑等众多类型，时间跨度超过5000年，为什么选择相对冷门的宋元明清铜器与上博首次共同策展？马克斯·霍莱因给出了一个核心关键字——新。“我认为展览就应该带来新的认知、新的鉴赏视角和新的学术成果，而这次展览恰好实现了这一切。”他说，宋代以来铜器复兴，钟鼎礼器、香炉花瓶应运而生，却常常被视为对夏商周上古青铜器的简单模仿，乏善可陈。近年来，随着考古发现的陆续公布，诸多纪年器在全球馆藏中相继发现，学术界对于复古思潮和仿古艺术深入研究，对于晚期铜器的认识日趋成熟。“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观众对中国艺术有着浓厚兴趣，这是我们数十年来培养起来的受众群体。所以，当我们推出中国艺术文化主题展览时，是可以预想到不小的参观需求，但此次宋元明清铜器展给予观众的兴奋之情——尤其是他们感受到‘有新发现、有更多收获’时的喜悦，还是让我们有些意外。”马克斯·霍莱因说，这说明，一次有趣的博物馆参观能带来的独特体验，也彰显了亚洲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的影响力的不断提升。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上博合作可追溯到1980年，当时上博参与了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伟大的中国青铜时代”特展。在此后的45年间，双方陆续合作了多个项目。上海博物馆馆长褚晓波表示，此次展览见证了上海博物馆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跨越四十余载的深厚友谊，是两馆间又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合作。“我们期待与全球更多文博机构深化交流，共同守护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人类文明。希望每一位走进展厅的观众都能触摸到中华文明的温度，感受艺术带给我们的无尽启迪。”

融古烁新，时代风尚

　　漫步展厅，通过四大展览板块，分别述说铜器的发展与特色，以及寻找隐含在器物内的社会人文意涵，并进一步省视其在艺术史中所占的地位。

　　第一单元为“崇古尊古、再塑三代”，本质上是对礼乐制度的追求与重建，是对以青铜器为代表的三代文明的复兴。在青铜艺术形式上体现复古思潮，即以仿古的手法“再塑三代”。这些仿古铜器在新创中追求古意，在形式上希冀与理想化的三代接轨。其以宋、元、明、清的仿古礼器为主体，并由在礼制改革中具有深远影响力的代表人物——宋徽宗、清高宗时期的内廷礼器为引，带入地方州县释奠系统与家庙宗祠祭祀活动，借由这些礼器的铸造形制与使用场域，窥见在千年静默中不断传承的文艺复兴精神与力量。河北博物院藏北宋政和四年铜牛鼎，赛努奇博物馆藏北宋政和八年铜豆，上海博物馆藏北宋崇宁四年铜大晟钟“蕤宾中声”、元大德九年杭州路学铜中吕钟、元至正十九年松江府学铜豆、明成化二十年昆山县学铜簋，大英博物馆藏明成化二十年昆山县学铜簠，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清乾隆二十六年鎏金仿古铜“姑洗”钟，故宫博物院藏清乾隆铜牺尊等展品，均为可圈可点的艺术精品。

　　据陆鹏亮介绍，宋代仿古青铜器的大宗来自于朝廷宗庙祭仪的要求。宋徽宗时进行礼制改革，集成内府收藏完成《宣和博古图》，制作新成礼器大晟钟等，强调礼仪用器需合古意。靖康之乱后，北宋皇室收藏与新成礼器大多散失。至南宋时期，成立礼器局，以宋徽宗的新成礼器为范式，再次进行大规模礼器制作，并编成《绍兴制造礼器图》，后又将其和《政和五礼新仪》合并修订，编成《绍熙州县释奠仪图》，作为地方适用的释奠礼仪指南，此后仿三代古铜的礼器制度逐渐普及于地方。

　　在第二单元“铸古维新、自成一格”中，重点展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南宋铜琮式瓶、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藏南宋乾道九年税记款铜瓶、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元代铜绳耳炉等。复古风潮的流行与兴盛使得铜器制作趋向商品化，铸铜商号与名工巧匠应运而生，创作出兼具古韵与崭新功能的器类，如炉、瓶、壶等，其创造的灵感有些是直接源自三代铜器，有些是转化拼凑三代元素而成。

　　从宋代开始，金石收藏与考据之学渐盛，古物收藏与鉴定在文人之间蔚然成风，加上商品经济的发达，仿古铜器祭祀的功能大为降低，转而变为个人生活情趣风雅的体现。仿古铜器借由文人雅士的重新诠释，将原本高置于庙堂承载礼仪的家国重器，化身为书斋居室的清雅摆设，成为时人风尚。其中，具有古韵又兼具创新功能的器类有炉、瓶、壶等。炉可作焚香供器，亦可当作摆设品，其造型多从鼎、鬲而来，一改原先作为食器、礼器的功能。瓶可作祭祀摆设也可用作日常插花，多从酒壶的原型蜕变，其种类有贯耳瓶、琮式瓶与兽首（衔环）瓶等。而南宋后期至元代，民间制作的仿古铜器大量出现，这些仿古铜器不仅流通国内各地，甚至通过船舶贸易，远赴东瀛。如在韩国新安海域发现的元代沉船，即满载仿古铜器前往日本京都等地交易。

　　在此次展品中，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明代雁形铜熏炉铸工精湛，香烟可自嘴喙徐徐吐出，造型既呼应汉代原型，亦复兴13世纪至14世纪仿古传统，彰显明初审美新趋。展厅中还复原展示文物使用场景，给观众带来沉浸式感受。正如李清照《醉花阴》词中所写的“瑞脑销金兽”，一件上博馆藏的明代甪端铜熏炉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的景德镇青花瓷兽炉并列展示，站在特定的角度，可以看到有烟雾从兽嘴喷出。

　　在展览的第三单元“永宣垂范、震古耀今”里，“永宣金铜造像”与“宣德炉”也是明代工艺美术的杰出代表。永乐、宣德两朝制作的宫廷造像以其鲜明的风格特征、标准的款识格式，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造像艺术形式，为中国金铜造像的巅峰之作。以皇帝年号命名的“宣德炉”，成为铜胎细腻精美、结合鎏金、嵌金银与洒金之高超工艺技术的铜炉代称。本单元特别展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明永乐铁鋄金银天杖、柏林民族学博物馆藏明宣德铜鎏金孔雀明王像、青海省博物馆藏明宣德赐瞿昙寺鎏金铜瓶等作品。

上图：柏林民族学博物馆藏明宣德铜鎏金孔雀明王像。

　　自明至清，仿古铜器借由文人雅士的重新诠释，业已化身为书斋居室的清雅摆设，不仅成为时人闲逸隽古的风尚，更同时与民间信仰、佛道仪轨相结合，成为供祭典礼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学祭器的普及对民间信仰和佛教、道教的祭祀仪轨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根据考古新发现可知，在佛教、道教遗址中多伴随而出仿古铜器，显示当时儒学、佛教与道教祭祀有着使用同样仿古祭器之习惯。

　　当仿古铜器逐渐步入世俗化后，各种工匠与制铜商号随之应运而生，元代的姜娘子、明代的胡文明等皆是著名的铸铜匠师。而到了清代康雍之时，雍正皇帝命礼官“考按经典，范铜为器，颁之阙里，俾为世守”，以作为皇朝治国的方略之一。乾隆皇帝则进行了多项礼制改革，为规范礼制器物敕命编撰《皇朝礼器图式》，要求祭器袭用古制，并以“周器”祭孔。故在乾隆三十三年赐器国子监；三十六年又亲幸曲阜孔庙，颁赠“周范十事”（内府所藏周朝十器）；四十四年更赐器热河文庙，开创儒学祭礼的新热潮……乾隆一朝，再次将仿制三代礼器的活动推向历史高峰。

　　在“起居修道、古铜新意”板块中，展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明代雁形铜熏炉、明代胡文明制花卉纹铜炉和上海博物馆藏明代胡光宇制花卉纹铜炉、大英博物馆藏19世纪晚期法国仿乾隆洒金铜双凤壶等铜器。记者｜王悦阳